close

FullSizeRender  

 

 

雨下得好大。晨間新聞播報,這場暴雨翻覆了江上夜行的船,四百多個乘客僅五位存活,其餘還在打撈中。

 

我不舒服,不清楚是心裡還是生理。半夜四點多痛醒,渾渾噩噩地逼自己再睡。早上開會,為著討論下午那場最具挑戰性的會面。會議中上級卻指示,因著種種負面因素,原本那位要跟妳同去的資深人士不必出現,妳必須獨自前往。

 

我心中一涼,嘴上說好。梁山已上,即使沒有三兩三,只能前進不後退。

 

身體還隱隱痛著,我推說文件忘了拿、也真是忘了拿,赴下午的約前,必須先回飯店一下。

 

這城的水窪和摩天大樓的數量似乎不相上下,腳與鞋,在走回飯店的路上已然濕透。通常是兩雙鞋隨行,平底穿在腳上,趕飛機拖行李兼備用鞋;高跟收在行李箱,登高作戰時踩它。

 

但我忘了這次的平底是雙布鞋,正式場合等同無用。除非我在時尚產業工作,黑色套裝配米色布鞋才算王道,同事不會認為我已瘋。

 

沒有替代品,我只好將滾筒衛生紙扯成一段段塞進高跟鞋裡,雨勢漸緩,望向窗外,我看見一顆顆雨點映著自己的臉,散落在玻璃窗上。

 

我是誰?我在這裡做什麼?

 

我已經有一陣子不問自己這種問題了。何必自省?就算你發現自己原來是誰、不屬於這裡、不該做這個,那又如何?

 

而且,話說到底,我其實同意那些認為我不屬於這裡的人。雖然我口中不認同,手腳愈發勤快,心裏卻比他們更加質疑。

 

我的確經驗不足,有好長的時間只是母親,即使無論什麼角色,我的認真都一樣。我為孩子的醫療奔波,為所愛之人洗手作羹湯,料理家務之後還硬要爬格子,把黑眼圈搞成自己的註冊商標也在所不惜。

 

母愛偉大?可惜母親的角色在職場一文不值。母親像月亮一樣,但照耀的只是我家門窗。

 

我是能力不夠,反應不夠迅速,說的語言不夠多、說出來不夠流利。我暗自羨慕那些從小擁有豐富資源的同事,他們或許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工作中與其相較,他們成長過程裡得到的栽培就是比我多。

 

但難道我就會珍惜?說不定,我要把父母因愛、因爭競、因固執不聽勸、因愧疚或彌補己身遺憾的所有投注當作理所當然,只照我的意願和心情學習。

 

說不定,我本當得到更多?如果從前的我懷著如今的領悟,就不會虛度每一個可以學習的機會。

 

他們說,你沒有那麼出眾,只是便宜耐操。你太善良,這世界不是教堂。你的頭髮太長,女人要往上爬就該蓄短髮。你說話太清楚,須留模糊空間。你談吐太委婉,不夠俐落直接。你太老,你太嫩,還有,

 

噢,你來自台灣。

 

我其實不適合這些。鐵面執行時,我總覺得某一部份的天真又死去。硬著心與硬著頭皮時,我常忘記呼吸。

 

我不知如何欣賞雪茄的香氣,不太了解那支上萬港幣的紅酒多麼銷魂。反倒在超市角落喜歡上試喝的酒,議價後整箱購進每瓶立馬省下新台幣兩百,就能開心很多天、到處送朋友。

 

不過是一瓶廉價的白酒。

 

是的,換位子就該換腦袋,我同意也願意學習。但某些心態我不願意失去,某些事老娘就是不稀罕。

 

我記得那個傍晚,他穿著一貫佈滿污漬的工作服,汗從頭盔上滑下,鬢角緊緊黏在耳朵兩旁。手續辦妥後,寡言的他試著吐出一個不太好發音的英文名:「那個....ㄟ絲ㄊㄜˊ,我一直記得你在我上班第一天跟我握手,做這行這麼久,沒有人來跟我握過手....」

 

握手之於我只是握手,是招呼的一種,沒什麼了不起,不特為尊敬你。聽到你這麼說,我有點詫異,不知道自己的慣性動作之於你的價值。

 

我沒有澄清,就讓你覺得我看重你吧!願你新工作一切順利。

 

但那何嘗不是看重?如果之於我,握住你與握住總裁的手一樣、而我之後同樣都會去洗手?

 

時間快到了,我開始緊張,事實上從飛機一落地我就沒放鬆過。高跟鞋還是濕的,拎著鞋走進浴室拿起吹風機,鏡子裡的女人有些狼狽,長髮因濕氣變得蓬蓬的,要再補點妝蓋住黑眼圈,

 

我看著她。

 

她是卓弟兄的老大。卓弟兄下班放了公事包,扒了幾口飯,拿起聖經包再出門。白天上世界的班,夜晚上教會的班。家中電話的話筒不可以沒掛好假冒通話中,因為弟兄姐妹們半夜有事或許會打來。

 

老大是他第一個孩子,他倆的感情連妻子偶爾都吃味。老大獨自出國讀書那年,通過護照檢查後轉頭向他揮揮手就往前走。他等著,以為老大會再度回頭,但那揹著包包的身影越來越遠,直至隱沒。

 

第一航廈,有個男人貼著玻璃窗哭出來。

 

那年教會出遊,學生們乘坐的廂型車在國道翻覆,傷得最嚴重的是卓弟兄的小女兒。老大急忙從國外回來探望妹妹,醫院的長廊裡,她清楚記得卓弟兄紅著眼眶心疼愛漂亮的妹妹受了好多苦,可是:「感謝主,還好是你妹妹,不然後續的手術、重建那麼貴又那麼複雜,教會該怎麼向其他孩子們的父母交代?」

 

之後幾年,卓弟兄因急病接受大型手術,險些喪命。孫子久病不癒,看來後半輩子也只能這樣;而他心愛的老大的命,不如預期。於是有人好心建議他思罪悔改,畢竟以上可能來自天神懲處。

 

老大憂傷或憤怒的時候,質問他為什麼還相信?他笑笑地說當然相信,因為天上人間沒有賜下別的名,我們可以靠著得救。

 

小時候,老大曾經希望卓弟兄能多花點時間在家陪她。真正長大又變老、成為名符其實的老大後,她才發現卓弟兄一直以來教導她的,是能夠陪伴她更長久的信仰,即使她將永遠不如他溫和敬虔。

 

她也是施二姐的女兒。

 

施二姐是八零年代職業婦女的最佳代表。上班在職場廝殺,下班趕回家煮晚餐,凡事為家人,能幹不算優點、只是性能。跟在施二姐身邊,女兒隨時都被訓練,作家事可以拿零用錢?那你回家為什麼不繳入門費?

 

堅持,認真,有效率,什麼事都得試試看,不要先說做不來!

 

施二姐的工作不好做,常得跟一群在位之人打躬作揖,熱諷冷嘲不能還嘴。政策朝令夕改,同樣的事情換個政黨,遊戲規則截然不同,一切重來。女兒常看著她撤了碗盤,把案件攤在餐桌上挑燈夜戰。

 

這家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書桌,唯獨施二姐沒有。

 

施二姐勤儉持家,翻成白話就是凡買必殺。工作與數字為伍,她總要跟商家談成本利潤。認定不合理,她必據理力爭。那次,不愁吃穿的女兒覺得媽媽很Low,帶妳出門不是為了一路幫妳殺價啊!於是在威尼斯的嘆息橋旁,拒絕再次為施二姐的譯價翻譯。

 

你以為這樣就要挫她意志?一樁案件改版二十次她一樣咬牙完成,義大利人只是Piece of Cake!施二姐跟攤販比手畫腳,居然達成協議,站在不遠處的女兒聽到拿著商品的媽媽在臨走前對小販說:「You! Give me 幾雷袋子!」

 

對方順從地遞給她。

 

從那天起,嘆息橋不再是浪漫文藝的代表,女兒無法忘記橋邊的施二姐自行殺價後,直接以英文台語夾雜國語跟小販要了一個塑膠袋,笑得她差點滾進運河裡。

 

如今女兒需要為生活奮鬥,每分錢得花在刀口上,她終於理解施二姐的心情,即使她永遠無法如她厲害精明。

 

她還是愛哭鬼的姊姊。愛哭鬼怕蟑螂,長得比姊姊高,看見蟑螂卻只能躲在她身後尖叫。即使膽小,愛哭鬼是姊姊的最佳心靈導師,還曾對她施以恐懼管理發狠話:「卓曉然妳再說一次妳很笨很爛我就揍妳!」

 

她更是沈默男的媽媽。雖然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他母親?畢竟他從來不喚她媽媽。不過他的頭和她一樣又圓又大,一看就是同系列產品,她不好意思不養他。

 

我走來走去,翻閱文件,盤算著可能遇到的狀況和處理機制,隨身碟裡的檔案待會兒得印出來並取得上級要求的所有簽名,電腦、手機、充電器、礦泉水,All Set。

 

該離開了。靠著床沿,我跪下:「主耶穌,我不知道接下會怎麼樣,但我把自己交給你。」

 

謝謝祢帶我走到今天,祢讓我明白,我所擁有的不在於自己的定意或奔跑,只在乎那施憐憫的神。求祢給我洞悉人事的能力,機靈卻不取巧;求祢給我恩典面對惡意,不傷害他人,即使只是為了反擊。

 

帶我不斷轉向祢,因為敬畏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讓我依然能夠保有純潔與分別,不被模成這世代的樣子。有人誇車,有人誇馬,但我要誇耶和華祢的名。不是倚靠勢力,不是倚靠能力,乃是倚靠祢的靈。

 

我不只是卓弟兄的老大,施二姐的女兒,愛哭鬼的姊姊和沈默男的媽媽,我還是祢的羊。揹起電腦包,手提袋,沒忘了雨傘,腳下半乾的高跟鞋被吹得暖呼呼的,打開門,我往前走。

 

「看哪,我差遣你們去,如同綿羊在狼中間;所以你們要靈巧像蛇,純真像鴿子。」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錫安媽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