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太區各城市,零下15至42度,陣雪、暴雨至萬里無雲
他的眼神漸漸失焦,我知道,這男人開始對我失去興趣。
他們這樣的人,面對無趣就算不翻白眼,也毫無能力掩飾散神。據說,他們的信箱裡每天有數十封未回郵件,腦海中有多達百件待辦事項,同時必須下達指令,思考策略,收拾爛攤。
「不過就只是個XXX嘛,把自己搞得像美國總統一樣。」
喝咖啡的時候,同事私底下抱怨著。
然而,你的飯碗可以捧多久,完全在於不是美國總統的XXX的,一個念頭。
他不是我的老闆,但我的老闆指派我協助他。這麼多個月來的相處,我明白他散神的原因,所以厚著臉皮說下去。
這領域裡,他什麼都接觸過,幾乎每個職位都待過,不是MBA。曾經,他只是個黑手,現今直接面對CEO。
因此當我開口,他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我生不出令他驚豔的見解。當初聽到幫忙的是我,他沒有意見。只是當我飛了十幾個小時,為要跟他見面,他極為紳士地坐在會議室裡十分鐘,把他的經理們介紹給我,然後離開。
之後幾年,我就只能「協助」他的下一層。除非必要,他從不回覆我的郵件。
但人生的境遇百轉千折,在某個轉彎處,他居然迫切且密切的需要我。我們一起出差、開會,在他身邊,目睹他如何面對千奇百怪的狀況與人物。緊繃的氣氛中,他偶爾會轉過來看我,白眉毛下的藍眼珠對我眨了個眼。
要承受成敗的是他,冷汗直冒的卻是我,這是怎麼回事?
每當他結束會議,我馬上毛髮豎立。因為每當門被闔上、房間只剩下我與他的那一刻,他總要問:「你怎麼想?簡短的,告訴我。」
腦筋打結,會議內容尚未消化,我能怎麼想?剛開始,我試著說些特別的、新穎的,坐在對面的眼神開始渙散。後來我放棄了,與他相較,我自以為了解的有些還需要他澄清,哪還能有新把戲?
我決定說我知道並相信的,不懂的,就提問。對,我年紀一把了還這麼菜,沒人脈沒經驗,逼他還是翻了好幾次白眼。有次在解釋前,他向著我喃喃自語:「我不敢相信我居然需要解釋這種事情.....」
我在心裏攤了個手,沒辦法,你現在只有我。我願意學,願意盡我所能的幫你,但你得教我。
當我放棄想要讓他驚豔的念頭,卻不放棄自己,在他眼中,我竟變得有趣起來。他開始定睛看我,你讀到甚麼?為甚麼你這麼說?這句話的論點從哪裡來?
案子結束的那一天,在前往機場的路上,我收到他的簡訊:「I can not thank you enough for the work you have done...」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到他說謝謝。
望向窗外,艷陽高照,為什麼每次都忘了把太陽眼鏡從托運行李中拿出來? 我閉上眼睛,癱在這不夠乾淨的計程車裡,給自己一趟車程的時間享受此番謝意,然後就必須忘記。
這世界運轉的模式我太明白,下一分鐘,他可以不需要我,棄如敝屣。他不是故意,因這世界也是如此待他。
但上一分鐘從他身上所學的,已經成為我的一部份,即便再遇到認為我不夠資格的,即便是隨時可能遺棄我的世界,也無法奪去。
巴黎,4度,多雲時陰
偶爾,人對我說,你的工作可以出國,好好喔!
我尷尬地笑著,無法點頭也不好意思搖頭。然後,在巴黎的那個下午清楚浮現。
細節模糊,印象卻根深蒂固。
在外頭晃了一整天之後,我搭地鐵回旅館。那回住的旅館位於巴黎第一區,四通八達的高檔地帶,羅浮宮與香榭里榭是鄰居。巴黎是來過幾次,但我從沒住過這種地方。何德何能?托老公的福,他受邀參展,順便帶困在奶粉尿布和醫療院所的妻子出門散心。
我把不到一歲的兒子留給爸媽,自己一個人從白天晃到黃昏。等電梯,我拎著牛皮紙袋和白色塑膠袋,裏頭都是食物和飲料,還有媽媽最喜歡、在法國超市才買得到的咖啡粉。老公應酬,我買了盒裝沙拉,兩份烤得熱熱的帕里尼,打算今晚窩在床上配電視和氣泡礦泉水,飯後甜點則是Éclair和米布丁。
兩個女人從不遠處走來,顯然剛開完會,筆記本、手提電腦,風衣圍巾肩背包。應該是同個集團、不同分公司卻從事類似職務的同事,在電梯裡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一個是本地人,我已經忘記她的模樣,只記得她標準優雅的法語。另一個從此留在我記憶中的,是個黑髮齊肩,細長眉毛下,黑眼珠灼灼發亮的女人。
從口音聽得出法語不是她的母語,但用詞一樣流利。她在等電梯的時候用英語講手機,進電梯的時候跟同事說法語,我偷偷打量她、聽她,甚至有點捨不得她,當她踏著高跟鞋走出電梯。
我忘了是否曾經對老公提起這事,畢竟,他應是我當時最親密的人。但我清楚記得當晚啃著帕里尼、望著電視發呆的自己。
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像那個女人?自信,俐落,能幹。我原本有機會,能夠成為那樣的女人。但兒子多病,丈夫事業繁忙,這輩子,我還能有那樣的機會嗎?
我不必是別人的妻子,也能造訪巴黎。
沒胃口吃Eclair,我責備自己,看著一個陌生女人才幾分鐘,也能夠想這麼多?牛角太尖硬要鑽,產後憂鬱會持續七個月之久嗎?
面對他人的羨慕,是的,我的工作是讓我出國了。但出差不是旅行,機場、公司與旅館多半是唯一的風景。
大飛機、小飛機。飛機這麼大,我要的座位卻總是搶不到;小飛機在空中晃到我想吐,跟神禱告這條小命交給祢。等待、無盡的等待,班機延誤、或者機場只剩下一條跑道,明明已經抵達,卻得在空中盤旋一個多小時才能下降。
氣溫零下的冬夜沒空橋,旅客們走下飛機,逃難似地在停機坪往前走,因為接駁巴士在不遠處拋錨。
即使拋錨,巴士上還有暖氣。暗夜裡,一夥人呼出縷縷白煙,快步爭相上車。黑底白霧中,人人面目猙獰,爭先恐後,我大概凍呆了,驚覺這情景與某部戰亂電影極為相似,竟然駐足觀賞。
看到飛機沒有興奮,還沒坐上已覺頭暈。但當我不得不再次收拾行囊,心中充滿憂慮與可能失敗的恐懼,我會告訴自己,想想那年,在巴黎。
巴黎的自己或許羨慕現在的我,但我想告訴她,這種日子不好過,而妳應該要享受每一個的時刻。每個階段都有可以咀嚼的滋味;每種生活,都有其甜美與醜惡。
不要沮喪,不要心急。妳還不認識自己是誰,以及妳將要面臨的人生。但我知道。
並且知道妳或許沒有能力,但妳的能耐,可以鬥犬比擬。
新加坡,32度,晴朗
出差的期間卡著週末,雖然不能回家,但我知道一個最接近家的地方,就在這城市、或說國家裡。
打電話給他們,他一貫冷靜,她好客興奮。「小藍,你怎麼這麼久沒回來看我們?我們都很想念你耶!」
「然」這個音對舌頭不友善,我甘願做她的小藍。她說弟兄姊妹都看過你的書喔,前幾年誰誰誰從台灣來,言談間提起我, 她興奮地說我們都認識小藍啊! 她是Sister Esther,跟我們一起聚會好幾年,出遊相調、配搭服事。
當年喚我Aunty Esther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坐在你的家中,看你手機裡的照片,那個總是不願跟我一起唱詩歌的男孩剛去當兵,一身制服好帥,目測腹肌應有六塊。幼時安靜、總是跟在我身邊的女孩,現在的穿著有點太辣,雖說這地方四季如夏, Esther阿姨還是不免被驚嚇。
抬頭看滑著照片的她,怎麼一點都沒變? 無意間,我瞥見書櫃上的照片,尷尬地對站在一旁的他說: 「那個…..這張照片爲甚麼還在那裡啊?」
那是他們,還有我,還有當年稱我為妻的人,的合影。
一進門,聚會還沒開始,已到的弟兄姊妹就問我,你先生怎麼沒跟你來,他好不好?
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笑笑地說,應該很好吧!
他跟我一樣尷尬,說:「真是虧欠,我剛才也聽到大家問你…..只有幾個弟兄姊妹知道你們的情形,我很喜歡這張照片,所以一直沒有拿下來….」
我說沒關係,我也很喜歡那張照片。那些背叛、離棄與一次又一次至今依然延續的謊言,不應當玷汙這張照片的純全。
大家坐定了,司琴的小姊妹還沒到,她笑著對我說: 「小藍,我好久沒有聽你彈琴囉!」
是,指令收到。彈著琴,你們還是一樣,每首詩歌必須降半音才唱得上。我想起自己也曾經這麼彈著,聽你們唱著,以為這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與愛我的有個家,我的孩子會在這裡長大。
司琴後,她把一位姊妹帶到我身邊,低聲解釋大家為這位姊妹禱告好久了。因為孩子的關係,她已經有一陣子沒聚會,知道今天你會來,我們特別請她一定要參加,跟你說說話。
然後,她轉頭向這位姊妹介紹我: 「她就是錫安媽媽。」
每當聽人這麼介紹我,我都很想躲起來。我只是我,幼稚偏執又常常瀕臨崩潰。小藍不知得經過多少次擊打、壓榨,歇斯底里卻死不了又活過來,才能精煉出一滴的錫安媽媽。
而且,沒有被我抱著痛哭的肩膀,沒有神暗中的引領,磨難再怎麼深,依然沒有錫安媽媽。
唱完詩歌,報告完畢,到了分享的時間。他一起身,我就知道他要說甚麼。
「今天有一位姊妹來看我們,她以前也在這裡聚會,幾乎快要,幾年? 七年沒回來了喔!我剛剛有問她,她也答應我,以後只要有機會,都會回來跟我們一起聚會。」他笑瞇瞇地轉向我,「小藍姊妹,自我介紹一下。」
我站起來,看著這個熟悉的地方,看著轉頭望著我的他們,看著書櫃上的那張照片。
我失去了夢想中的家,但在這裡,我知道我永遠有家可歸。所以我開口,我不哽咽。
「大家好,我是卓曉然姊妹,從台灣來。很高興今天跟大家一起聚會,還能夠再回到這裡,實在是神的憐憫……」
(Dedicated to Brother Hsin Fa and Sister Yu Ling, my family in Christ.)
上海,零下1度,局部陣雨
黑套裝,黑絲襪,黑色尖頭鞋,但他們各有各的黑,蕾絲、亮面或透明,穿搭一起,正好配我的黑眼圈。
即使疲憊,今天的工作會比較輕鬆,我為自己打氣。
三天來,我每天說三倍的話。坐在一邊,一個說完我翻譯,另一個回覆我再翻。彼此發表與傾聽時他們可以不說話,只有我不能停下。
然後,我還得講自己那部分的話。
最輕鬆的,是為講者口譯的今天。他沒有講稿,完全看簡報發揮,雖然這類即時口譯會讓我的腸胃蠕動個不停,但沒有討論,話就不加倍。
只是我自以為好過了,命運依然熱衷玩弄我。
口譯到一半,站著的我突然矮了ㄧ吋。那雙年紀比錫安更大的鞋,鞋跟已不靠譜,霎時斷作兩截。
我愣了一下,嘴巴還在說話。Are you serious? 這麼多天我坐著開會,你偏偏挑今天斷? 又氣自己今天穿裙子幹嘛?長褲至少還能蓋住已經放棄努力、不願再承受我重量的斷跟平底鞋。
偷偷踮起腳尖,我站著把會開完,小腿的蘿蔔兔子們一定更加喜歡。暗自慶幸講台擋住下半身,這原是講者站立的地方,但他喜歡走來走去,邊思考邊說話,我於是可以躲在這裡。
今天開會的地方就是下榻處,我心中吶喊哈利路亞。中場休息,趕緊一跛一跛地走回房間,還好仍有另一雙像樣的鞋,而且是咖啡色,依然能夠配我一身葬禮黑。
這邊說說,那邊說說,口乾舌燥,不斷喝水,到後來索性連口紅都不塗。覺得自己像是條封閉的管道,兩端沒有出口。文字如水流,不斷地在我體內衝撞,撞到另一頭立即轉化成另一種語言,回頭再流過我。
偶爾中途卡住,因為不懂得技術,只好用極為白話的敘述表達一個字就可以帶過的術語。
對方聽了,猛搖頭,走向白板畫出一個物件。另一個看了頻點頭,拿起筆又外加一個附件。兩人比手劃腳,用彼此的語言直接聊起來,我趕緊向前再譯。
如果他們不說明,我怎麼看,白板上只是一條線連接正方形和菱形而已。當他們說明,這個組合馬上價值連城,少了菱形的正方形就只是一塊廢鐵而已。
即使嘴唇乾裂,時常出糗,當我自己理解並讓聽我的明白,相知後相視而笑,啊!文字與語言,讓我這不適合在業界打滾的靈魂感到些許安慰。
我說著、數著,就這麼來到了第八天。我的聲音,如同我最喜歡的歌手Nina Simone,煙燻中帶點鼻音,又感冒了。
但是我好開心,因為第九天就可以回家了。揹著包包和電腦袋,我往旅館的方向挪移,人們從我兩邊匆匆而過。入夜了,行人還是快步走,這城裡的節奏不是爵士,而是Techno。
外加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喇叭聲,連旅館都貼心地在床頭附上耳塞。
我也想快步走,但鼻涕快要滴下來。往路邊靠,我試著從包包裡撈出衛生紙,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唱:
「還沒好好的感受,雪花綻放的氣候
我們一起顫抖 ,會更明白,甚麼是溫柔」
原本以為是哪家KTV忘了關窗,聲音飄出來,但越往前歌聲越近。仔細看,是斜對角那棟三十幾層的商業大樓下,一個大音箱,一支麥克風,有個女孩在唱歌。
身旁立著跟她一樣高的板子,白底黑字寫著:「救父助學。」
天不僅冰寒,更挾帶著一股難以忍受的濕冷,她僅穿著薄夾克和緊身褲。六線道外加公車道的大馬路,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只聽見她的歌聲。
「還沒跟你牽著手,走過荒蕪的沙丘
可能從此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
音質不錯,但誰能唱過王菲?
王菲的淒涼總是冷靜,甜美帶著孤絕。而她,有種令人心疼的特質,我不知道是因為當媽的我覺得女孩穿太少、還是她真能唱到人心坎裡去?
「有時候、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甚麼會永垂不朽」
對面的紅燈就快亮起,代表我的綠燈即將來到。我退你進,就會有你退我進的時候,以前的我擔心,現在的我不著急。下巴不自主地抖著,我靜靜聽歌。
綠燈亮了,我往前走。嗓子都啞了,上下排牙齒都不斷親吻著對方了,我卻還是禁不住跟著唱:
「可是我,有時候
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
女孩的聲音與我平行,然後漸行漸遠。我知道,要來那個音以我現在的狀態一定唱不上去。但我不死心,我要試試,或許,只是或許,Nina Simone也能唱王菲。
女孩全然消失,她的伴唱音樂也是。人聲車聲喇叭聲、在所有沸騰的喧鬧中,我聽到一個粗嘎又單薄的聲音,獨自唱著:
「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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