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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第三次了。」我喃喃自語。

 

打開那封信,讀了,我開始撕掉姓名和地址。

 

「你說什麼?」他稍微轉向我,但眼睛還盯著電視上不知道是哪一場、哪一季的足球賽。

 

這已經是我第三次被銀行拒發信用卡。不同的銀行,不同百貨公司的聯名卡,我卑微地、認份地只敢勾選普卡,卻一樣收到「謝謝您的愛護與支持,很抱歉在此通知您的申請未能核准」的標準答案。

 

「你不是有我的副卡嗎?由我申請什麼都可以,你用副卡不就得了?」他轉回螢幕,專注在賽事上。

 

是,拿副卡也行。事實上,我喜歡做他的副卡,喜歡他比我厲害,喜歡有個人供我倚靠與崇拜。同個領域裡他較我經驗豐富,或者我倆教學相長;不同領域裡我們各有各的專業,隔行雖如隔山,卻能與彼此分享另一座山的醜陋與風光。

 

這原是最理想的狀態,直到我不再累積經驗,不再有自己的領域。劇情急轉直下,我連申請正卡都被拒絕。

 

關於工作的討論,我越來越常聽到的是「你不懂這些」。

 

我試著體諒他,如同他試著忍耐我的漸趨無知。我嘗試與他分享為母的心情,討論閱讀腦結構與癲癇的心得,他說,這交給你就好,我知道你可以的。

 

我或許可以,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但我不可以說出來。他賺得比我多,職位比我高,更何況孩子是從我肚子裡被推出來的。

 

曾經,我要申請哪家的信用卡都行,我申請金卡、銀行直接升等白金卡;如今,在這世上我誰都不是,只配拿副卡,在通用的價值觀裡,我失去眾人讚賞的能力。

 

我沒回答,打開手心,撕碎的信紙在垃圾桶上方散開。

 

 

xxxx

 

 

整理舊檔案的時候,我看見她。

 

想起第一次見面,我站在她桌前伸出手。她抬頭看了一眼,說:「Oh, you are the pretty one.」

 

她終究伸出了手,凝視電腦螢幕,沒看我,沒有站起來。我來不及計較,滿心想的只是好險,並且帶著感激,畢竟她若不握我的手,我在總經理和眾同事面前,將會有多糗?

 

甚麼人也不認識,甚麼靠山也沒有,曾有的技能也都被時間耗盡了,「你是隻Underdog」,我對自己說。闊別職場多年,我轉換到新環境、甚至是個新的國家,孑然一身從頭來。只要不違法不損害人格,做得來的就做。其實,我常想自己的人格已經降到最低極限,當主管氣急敗壞地下達家中果蠅需要立即處理的時候。

 

至少不是馬桶壞掉,我對自己說。

 

Underdog只靠自己,沒有依靠也不屑依靠任何人。幾千個日子以後,努力或許被看見了,但排擠隨之而來。我做的事有甚麼難? 我應得的,只因為我是個Pretty One。

 

是加分也是阻攔,認真被表像覆蓋,而誰又知道中等美女的悲哀?不夠天仙到以美為本行,卻又不夠平庸到被同儕接受。

 

沒享受到多少優勢,卻得承受更多懷疑的眼光,我想躲起來。

 

但Underdog沒有躲起來的奢侈。坐在他對面,我想著這場會議何時可以結束?他繼續說:「你以為他們為什麼要你?只因為你便宜。」

 

你們台灣人便宜,又好用。而你,你只是剛好在一群不怎麼樣的人中間,所以顯得比較有才幹罷了。那句諺語,ㄟ,我想想,怎麼說來著?突然想不起來,關於全瞎的老鼠和半瞎的老鼠....

 

我通常是會幫忙的,但我沒聽過那句諺語。

 

「你不害怕嗎?你已經不年輕了,大企業用的都是年輕人,從頭開始栽培。在我這裡有什麼不好?你做得也挺上手,而且以你的能力和年齡,這個職位和薪水已經很不錯了。」

 

他好說歹說,我笑笑的,但不自然。是的,我不夠年輕,不夠有能力,但我要離開。

 

是的,下一個或許剛開始覺得我很好,之後也會把我比喻成一隻半瞎的老鼠。Underdog很多時候只能隱忍,但當我已經走到盡頭,再留下只會傷害心志,我將慢慢變成一個我不喜歡的人。那些情況發生前,我必須喊停。

 

我以為我堅持,但有時只是習慣,因為即使現狀讓我不滿意,卻不需要我更努力。我晃晃悠悠的,說服自己已經很累,好讓自己停留在那個不甚滿意卻再習慣不過的Comfort Zone,感慨人生只有一次,而我已無法改變。

 

如果不害怕,就不需要勇敢。

 

他等我回答,是應該說什麼了,我不想說謊:「我的確害怕,怕死了。」

 

 

xxxx

 

在夢裡,我總是坐在那個位子上。

 

腳可以伸長,也可以調整椅背坐直或躺下,但我忙著說話,沒心思想著舒適。

 

我總是向那坨虛無不斷解釋。它淡淡的回,我曾以為你跟我一樣天真,但我現在不這樣想了。

 

不要這麼說,我著急地、不被理解的。我好喜歡並感激你做的一切,和你願意犧牲的自由度。但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成為你在有限中還得擠出更多的重量。

 

我問你可以給我什麼?那並不代表我要得很多。我不是那種人,你難道不明白?我只是需要知道我是誰?將會去哪裡?你失去起初的目標,我再也得不到安全感。

 

我開始可以自給自足了,連銀行的小姐都變得好熱絡,總是打電話請我辦信用卡。然而只要給我一個方向,這一切都可以放棄,這一切本來就不值得一提。

 

只是曾幾何時,我的能力成為他人的壓力?我原是一個只配拿副卡的人。

 

我常想,如果我沒有能力就好了。沒有意見,像個孩子般撒嬌聽話,一切只為討父親喜歡。

 

我如果老一點就好了,體力不支,也到了機會不多的年齡,我定要接受,學著甘之如飴並與人分享其中祕訣。

 

如果我沒有把衝刺職涯的黃金歲月拿去當媽媽就好了,現在的我就不會總覺得自己曾經錯過什麼,揮不去心中的落後感,奮力贖回失去的日子。

 

汲汲營營,連在夢中都緊鎖著眉頭。我還想解釋,但祂透過虛無向我說,把你手中的杖丟在地上。

 

杖一被丟在地上,就變作蛇,雞皮疙瘩從腳底啪啦啦地打上我的頭頂,厭惡噁心至極。

 

祂說,伸出手來,拿住蛇的尾巴。

 

我抑制著喉頭翻滾的胃酸,蛇的尾巴一被抓起,在我掌中又變回杖。

 

從失去能力與工作,到恢復能力並工作,這過程是辛苦,是祝福,卻也成為我不敢放手的倚靠。我以為這杖供給我,相信它、抓住它,直到喘不過氣來,直到這杖像條蛇一般,攀上我的身,纏繞我的頸,緊緊的勒住我。

 

祂說,你是應該像個孩子聽話,倚靠我。丟掉你所倚靠的,再用我的方式拿起來。你照樣努力工作,正常生活,你應當有能力,你本該發亮。

 

但從此,無論你是誰,將會去哪裡,你將以不同的眼光看這世界,和你手中的杖。你能存活,不在於正卡副卡,而在於我。

 

天空的飛鳥既不種、也不收,又不收積在倉裡,我尚且養活牠們。野地裡的百合花既不勞苦,也不紡線,但就是所羅門在他極盛的榮耀裡,也沒有披戴得像這些花中的一朵。

 

你永遠屬我,這就是你的安全感。因為連你的頭髮,也都被我數過了。

 

 

xxxx

 

行李打包的差不多了,護照,電腦,手機,爸爸問我機票呢?我說現在是電子機票,出示護照就可以了。

 

我把印出來的旅館資訊交給他,讓他知道我會在哪兒落腳。走到鞋櫃旁,我選了一雙鞋,「不要穿高跟鞋啦!我把你生得這麼高了!」

 

「你不讓我化妝,不給我穿高跟鞋,我就天天穿睡衣在家給你養就好啦!」

 

他瞪了我一眼,「講不過你!你最好慢慢走,不然還沒上台就跌倒很難看喔!」

 

哪有爸爸詛咒自己女兒的啦!我哇哇叫,「你明明知道我已經很緊張了!」

 

計程車到了,我親親錫安,跟媽媽再見,說到了就會傳簡訊。行李電腦手提包,爸爸陪我進電梯,我請他多包涵,錫安和家裡的事若有不能解決的,等我回來再處理。

 

「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他嗤之以鼻。我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突然抱住他,說:「爸,我好害怕。」

 

他拍拍我的肩膀,是不容易,但不要怕,爸爸為你禱告。

 

初回職場的第六個月,因為意料之外的組織變革,我必須接下其他差事。那原是一份簡單安定、完全不負管理責任更無需出差的工作,但既是新人,又亟欲證明單親媽媽二度就業依然有價值,我硬著頭皮上場。

 

那些年,爸爸與我都拿同一款手機,他用我的帳號密碼進行更新,我購買甚麼軟體就直接下載到他的手機裡,我們的聯絡人甚至備忘錄的內容都重疊。

 

反正我也沒在交男朋友,他就算有秘密我也不會跟誰說,所以不介意你的被我用了、還是我的被你看了。

 

某天在備忘錄裡找資料,突然看到一則外星文。

 

 dad  

(“幾月幾號” “女兒的名字”搭”計程車號碼”去”XXX機場”)

 

我沒有鐵飯碗,沒有終生職。機會來了只能應戰,恐懼戰兢地邊學邊做,錯了說對不起,聽不懂厚著臉皮再問一次。而心思過於細膩的人,總是不斷的反省與檢討,撻伐自己的愚蠢,把自己逼到角落。

 

我不知道這個工作能做多久,這般景氣,我又能工作多久?

 

我越飛越遠,越做越多,許多時候都像是被丟到汪洋中學游泳,快要溺斃了,狗爬式亂游一通又浮起來,往前摸索方向。

          

那則外星文,一直是我的燈塔。好幾年了,起飛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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