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有兩位主治醫生,分別負責不同的診療。兩個醫生不在同個醫院,一間是偌大卻老舊的私人醫院,另一間則是小巧而精緻的市立醫院。私人醫院有業績壓力,櫃台小姐、醫護人員甚至掃地阿姨都讓我覺得很有效率;可惜效率並不代表笑容,服務態度較為冷淡。
市立醫院雖然氣氛較為輕鬆,效率卻明顯降低。院內倒是應有盡有,麵包店、咖啡廳、美食街,中庭還擺著一架演奏式鋼琴!不時有人彈奏流行歌曲,滿有西餐廳的FU。如果有時間,我會推著錫安到星巴客喝杯咖啡,餵他吃Muffin;聽著音樂,媽媽陶醉在咖啡香裡,兒子則沈浸於香甜的碳水化合物中。回家前順道去麵包店,錫安爸愛吃的紅豆麵包非買不可;進可做法式、退可只塗奶油的全麥土司也是上選;此時,麵包師傅從烤箱拉出一排剛烤好菠蘿麵包擺上架,我猶豫了起來。
若說要睹物思人,有很多事可以讓我想起妹妹,又尖又長的指甲彩繪、閃亮到我快瞎的Bling Bling配件和芬芳到連蚊子都暈倒的乳液或香水...等等。然而妹妹和菠蘿麵包的關係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與羅浮宮、蒼蠅與垃圾桶如此緊密。無論到世界何地,看到菠蘿麵包都會讓我想起妹妹特異的偏好與吃法。
她不喜歡包餡的菠蘿,剛開始我們不知道,多花點錢買包了奶酥、紅豆的還被她嫌。她不浪費,慢慢撕掉沒包餡的部份吃,最後只剩下脫離整塊麵包的餡孤單地躺在袋子裡。她最喜歡把菠蘿壓扁吃,剛烤好的圓圓外皮又脆又酥,她玉掌一拍“啪”得把麵包打成扁扁一片。「這樣才好吃!」她得意的說。
「你可以去吃餅乾啊!浪費錢。」我很不解。
「 你不懂啦!這樣才會又軟又酥,餅乾才不是這樣。」
每個姊姊都有討厭妹妹當跟屁蟲的時候,妹妹偷穿姊姊衣服、愛翻姊姊日記云云。長大以後,姊姊多半感傷妹妹領悟自己的穿著品味與心情記事根本沒什麼了不起,從此不再盲從,不過我家的Case有點不同。直到現在,媽媽還會向我抱怨:「妹妹一在你身邊就全人放空!」除了她獨特的穿衣哲學,妹妹仍舊在大小事上依附著姊姊,連吃什麼都還會打電話問我,一天至少一通。
即使如此,不要以為我就比別的姊姊得意,我的責任義務隨著跟屁蟲的年齡增長而加重,以前要盯她的功課與戀愛,現在變成事業與婚姻。我更偷偷擔心,如果有天她真的醒過來不跟我了,那將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即使我終於鬆了口氣,但一切會不會都變得沒有意義?
從小到大我都在懷疑,自己跟妹妹怎麼可能來自同一個肚皮?除了都是女的,我們完全不一樣。她捲髮我直髮,我雙眼皮她單眼皮。她隨性我嚴謹,我做事組織化她一切不著急。從小到大我們都住同一房,她天女散花的整理方式氣得讓我在作文裡寫下的志願就是—有自己的房間!
然而日子過久了,才發現天壤之別居然可以互補!我們從不搶食,她喜歡吃沒包餡的饅頭,我就吃帶餡的包子;合吃一個便當,我喜歡的黃瓜她不愛,她愛吃的香腸我不喜歡。
我們平衡優缺。她貫徹“只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的道理,把單眼皮硬是用眼貼定型成雙眼皮,今天名媛明天辣妹的造型百變;每次參加重要餐會,她都依場合將我打扮合宜。我既是書呆子又虛長幾歲,當她一有需要,我剛好都能提供資訊,解惑開導。
我煩躁的時候,七年級的她教我放空的藝術;她茫然地摸索,吃過虧的我告訴她如何不迂迴行走。她是傻大姊,我是女俠。當傻大姊就要被騙,女俠義不容辭地營救;但女俠飛在空中難免撞牆,傻大姊便照顧收留。不愧是同個肚子的出產,我們就是彼此的另一半,誰需要Soulmate? 直到如今,我對妹妹說的話還是比對老公來得多啊!
我們還有一點非常不同的地方(不過這兩年來,我跟她越來越像了)—妹妹哭點極低,無人能比。每個姊姊無聊就裝死嚇妹妹如此好玩的把戲,怎麼可能不在我家上演?我每次死法都不一樣,可她每次都還是哭到可以去演“六個孩子”。我很變態地享受被哭的感覺,直到憋不住閉氣、還是死的姿勢難度極高導致雙腳發麻才不甘願地從死裡復活。
某晚我們坐在沙發上,我打字她看電視,突然聽到她擤鼻涕的聲音。轉頭一看,原來老妹正在哭。我狐疑地看新聞,是一位老翁正向記者哭訴兒子媳婦不孝,遺棄他等等....我問妹妹:「你是在哭他可憐是嗎?」
妹妹還在梨花一枝春帶雨:「不是啦!我不能看老人哭,看到所有老人哭我都想哭.....」
剛知道錫安生病,不知是產後憂鬱症還是已經罹患精神病,我常常沒來由的哭。洗澡哭,泡奶哭,起床哭兼睡覺哭。原來前半生耍帥裝酷,都是為了當媽媽之後的山洪爆發。
在廚房炒菜炒到一半,我把爐上的火關了就蹲在地上哭。妹妹經過廚房,趕緊走進來問我怎麼了?我沒說話只管低頭流眼淚,等到自己哭累了抬頭看,居然有個人蹲在我旁邊拼命哭!我破涕為笑:「你幹嘛啊?」妹妹邊哭邊說:「姊你不要傷心,我們都會陪著妳和比比啊!嗚嗚嗚.....」
妹妹真的陪著我。錫安每次住院,她白天都盡量來幫忙,讓值夜班的我回家睡覺。錫安每天照三餐吃藥,所以妹妹只要有空,都會先幫我把藥丸磨成粉,方便我餵藥。我看著妹妹低頭磨藥,鼻子都會酸酸的。抱起錫安,要他仔細看姨姨,因為你變成玉兔搗藥。以後姨姨如果變成老處女嫁不出去,一定要說服老婆同意她住在你家,了嗎?
「我才不會嫁不出去!比比不要聽你媽亂說!」
偶爾我的搞笑功能失常,不小心轉到悲情頻道,邀妹妹促膝長談、語重心長地牽起她的手勸勉諄諄:「看在我們姊妹一場、我也待妳不薄的份上,如果有天我先走了,拜託妳一定要照顧錫安,不要讓別人欺負他,也要教妳的小孩接納他....」
她先紅了眼隨即翻白眼,雙眼先紅後白瞬息萬變,我的千叮嚀萬交代通常還沒講完,她摀著耳朵叫喊:「不要說了啦!神經病!」要不然就大聲唱歌:「啦啦啦,我沒聽到,我在唱歌啦啦啦......」
那年冬天,為了省錢,我沒打算回台灣。期中考剛結束,室友們都回家了,整個屋子空空蕩蕩。我窩在房間寫論文,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問我考得好不好?法國冬天冷不冷?我邊讀參考資料,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著。然後爸爸淡淡地說,妹妹出車禍。
啊?妹妹出車禍?我整個人像被冷水澆頭。什麼時候嚴不嚴重她在哪裡我要回家......爸爸要我冷靜,說妹妹還在醫院,臉部的傷得比較嚴重,目前沒有大礙,不用特地趕回來.....
「我買了機票就告訴你時間,我坐客運回去你們不用來機場接!」掛了電話我開始訂機票、收行李。手,微微發抖到飛機上沒停過。愛漂亮的妹妹,看見自己受傷的樣子會不會很沮喪?車在高速公路上滾了三圈,妹妹是不是很痛?我想起媽媽懷孕時,每個人都指著她尖尖的肚子預測是男孩,只有我,拼命禱告寶寶是女孩。
主耶穌,給我一個妹妹一起彈鋼琴,主耶穌,給我一個妹妹一起玩紙娃娃......
夜晚飛行,我沒有哭,也沒有睡。許許多多跟妹妹共處的畫面,在我腦中再上演一回。早知道借她穿那件裙子、那雙鞋,為什麼以前的我那麼小氣?為什麼偏要盯她把衣服折好、東西擺好,搞亂房間有那麼嚴重嗎?
下了飛機,加上近三小時的車程,我終於握住了妹妹的手。她不能說話,見到我眼眶都是淚。黑青的臉腫得有兩個大,瘀血滿佈。她的嘴巴張不太開,我把食物剁碎、小口小口的餵她。還好嘛!我哈啦。也沒怎樣啊!把我嚇得坐十三個小時的飛機飛回來,屁股快裂開了咧!
妹妹撇了撇嘴,像是在笑。餵完之後幫她擦擦嘴,我藉故去洗手巾,忍了好久,終於在洗手間裡摀住嘴哭出來。我知道事態沒有那麼嚴重,但是妹妹的笑讓我好心疼,我不要她改變,我要她一樣不想太多、漂漂亮亮,不因受傷而滄桑。
站在菠蘿麵包前,我突然好想妹妹。想著我為她心揪的時刻,想著她偷穿我衣服又死不承認的模樣。因為工作的關係,妹妹搬出去已經半年多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總是吵吵鬧鬧;分開了,每天至少三次熱線你和我。想追妹妹的男孩都知道,必須先通過她姊姊這關;老公得忍耐我半夜躲在被子裡跟人聊天,不是搞外遇而是跟妹妹講電話。我們無法辦法想像失去彼此的生活,不能與對方分享的酸甜苦辣都將失味。感謝主聽了禱告,給我一個妹妹,補足我性格上的缺乏,平衡我情緒裡的極端。去年給她的生日卡,我寫著:“如果我有勇氣懷第二胎、給錫安一個弟弟或妹妹,那是因為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當然,看到這麼煽情的告白,妹妹又開始上演劉雪華在望夫崖。
不知道這個週末她會不會來看錫安?我夾起香噴噴、胖呼呼的菠蘿,再多夾一個,說不定,妹妹星期五晚上就會回來了。
從胖大嬸到美豔女,天知道妹妹花了多少工夫?女大十八變不是自然變的啦!需要後天的努力不懈!
- Sep 02 Tue 2008 12:33
菠蘿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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