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與我 / Zion and Me

每個禮拜一，我都陪兒子坐在長凳上，等他的課開始。

上一堂是團體課，學生年齡介於八到十二歲。門一開，孩子們總是爭先恐後的逃出來。我趕緊抱起兒子，把雙腳往後收、膝蓋往旁側，不是擔心被撞，而是顧慮自己會絆倒他們。因為即使心裡著急，他們的身體卻不聽使喚，歪七扭八的步伐，每一步都踩在跌倒邊緣。或許是被課程消耗掉太多體力，加上身心不協調導致的事倍功半，他們終究緩下腳步，目光呆滯，精神委靡的慢慢走。

只有女孩不是。

女孩也走出來，同樣步履蹣跚，像個漏電的機器人，行動僵硬，只能一步一腳印的往前。不像其他人垂頭走著，她抬頭挺胸，又大又圓的眼睛四處張望。她高，站在同齡學生中顯得突兀；她瘦，同學們不經意的碰撞險些害她撲跌。但這些都不是她引人注目的原因。

她笑。

像是小丑粉墨登場，咧開的大嘴生硬的掛在耳朵上。我看不出女孩的確切年齡，她的身型跟著歲月往前，心智卻任性停滯，是十歲或十五歲都失去意義。白花花的日光燈映出她嘴角兩旁的唾沫，到底是因開口笑而忘了吞嚥、或是她本身就無能抑制口水？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唯一在意的是每個禮拜一，她都會向我的兒子走來。

她看到兒子，心花怒放的盯著他笑。蹲下來，一張臉湊得那麼近，不像在看倒像要舔，我本能的挺起胸膛，擋在她和兒子中間。

兩條垂在胸前的辮子，說出每天早上有人為她細心打理，冀望女孩就要有女孩的樣子。身上穿著的制服，代表女孩屬於某個學校，上課下課，師長同儕，就如一般莘莘學子。但她那樣走著、笑著、逼近著，在同情或體諒都來不及規範之下，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反應，只有毛骨悚然。

她偏頭盯住兒子，嘿嘿嘿；兒子被她逗笑了，呵呵呵。兩三個小孩嬉鬧經過，女孩轉移目標，眼神緊緊尾隨他們，興奮的尖叫。我趕緊帶兒子走進教室，關上門前，看見女孩獨自站在長廊上，鎖定下一個小男孩，又蹲在他面前笑起來。

男孩的眉眼鼻全都皺成一團，開始喊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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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兒子是不會笑的。

懷褓中的嬰孩從嗚嗚叫、咯咯笑，到毫無反應，只有一個晚上。我百思不解，怎麼？昨天還好好的啊！從醫生口中我才明白，七情六慾、奔走跑跳，都由大腦控制管理。腦部受傷了，遑論哭笑，孩子還可能終生無法行走。

原來，即便是一個牽動嘴角的本能反應如同笑，也可能隨時被褫奪。沒有什麼能力是與生俱來，或永遠存留。

一夕之間，兒子沒了表情，不發聲音，像個小小的、會呼吸的雕像。他如植物般安靜的攀延生長，天花板是他最好的朋友，一望便是八小時。醒著如同睡了，醒了又是為何？缺乏情緒的高低起伏，我難以判斷他的需要，體會他的存在。

那些日日夜夜，我是個幸運的母親。孩子夜半不哭，白晝不鬧，除了進食與餵藥，他不要求我多餘的時間和精神。但我是如此的心力交瘁，雖然兒子並非不孝只是不笑。夜裡聽著他沈穩的呼吸，我輾轉難眠；白日隨時悲從中來，不分場合的飆淚。

所幸眼淚會乾，哭久了也會累。「零歲說英語」、「七歲進哈佛」從此束之高閣，我帶著兒子去醫院復健、上早療課程，進入特教體系。老師鼓勵我，就算孩子不懂得表達情緒，媽媽更要對他擠眉弄眼，經由觀察大人的臉部神態，孩子的潛意識裡將不斷被灌輸喜怒哀樂的觀念。

所以我不僅不哭，我還試著笑。避開兒子的面無表情，我盯著他黑亮瞳孔裡那笑開的自己，告訴他，這就是「笑」！媽媽正在對你「笑」！我微笑、竊笑、奸笑、放聲大笑，千方百計的引起他注意。雖然多半時候都是對牛彈琴，我不洩氣，人生旦夕禍福，能夠大笑也是一種福氣！

種種轉折，我想，自己負責情緒的那片腦葉應是功能良好，不然哪來這麼多層次？

至於那些不死心的微小希望，就醫學而言的巨大妄想，我只能禱告。不求兒子聰明絕頂，甚至不求他能說話、寫字，我只求他有天能夠感覺，享受大笑的自由和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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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兒童復健室裡，我看著孩子為一個往前的步伐接受數不清的魔鬼訓練，被綁在鐵架上練習站立，被吊在跑步機上連拖帶走。看見孩子只有一個眼、一隻手、一條腿，頭驚人的大、耳朵卑微的小。純真卻痛苦的臉龐，未經世事便身心俱疲，他們人生尚未真正開始，就失去了揮霍的權利。 毋需言語，他們的汗與淚都向我啟示生命無常與可貴。

尤其是他們的淚。

孩子都會哭，有什麼大不了？但誰曾聽過憤怒的哭、痛苦的嚎、咬牙的呻吟和哀怨的啜泣，四部合唱的音調？我眉頭深鎖，太陽穴隱隱抽痛，這時而哀怨、時而雄偉的音浪，不停試探著我因母愛而忍受的極限。

我偶爾會想起那個咧著嘴的女孩。兒子的課被調開，我沒再見過她。她的笑，現在想來真是忘憂。

許久之後，藉著早期療育與藥物調整，雖然步伐還不太穩，兒子會走路了。他漸漸從渾沌中醒來，重拾情緒，嘴型不再是直線一條，上弦下弦，他懂得微笑和癟嘴。他的開懷帶我衝上青天，天空湛藍，每一朵雲都是兒子的歡顏。連他的眼淚都好似秋雨，涼爽清新，滋潤我乾涸的心田。

可惜好景不常。

不同的課程，不同的老師，他們卻都發現兒子表達情緒的方式越來越強烈，擔心他將來進入團體生活會被誤解與排斥。

他怎麼樣？我又不懂了，他只是笑啊！兒子常常歡欣鼓舞的原地旋轉、不停拍手。過去壓抑太久，如今盡情歡樂，我不為意，直到他的表現一次比一次脫軌。隨時隨地，像是想起一則笑話、還是被點到笑穴，他邊笑邊打轉，路人總是莫名其妙的圍著他看。孩童的幼嫩聲音更是導火線，聽到孩子笑，他大笑；聽到孩子哭，他尋找聲源，笑著撲在哭鬧的孩子面前，就快要臉貼臉！

看到他爆發力十足的動作，對方哭得更大聲了。

我噓，要他小聲。我搖他的肩膀，要把他從自己的極樂世界裡晃出來。他都不懂，以為媽媽在逗他，笑聲更為刺耳。無計可施，我只好摀他的嘴巴堵住聲源，甚至用力捏他的肩膀，寧可惹他哭也不讓他持續狂笑尖叫。

我曾經如此渴望兒子每天眉毛彎彎、嘴角上揚。他若能說話一定要問，媽媽妳日夜祈求的，不就是我現在這樣嗎？

我沒有想過，笑也分為正常與畸形。我忘了向神備註，我的孩子不僅要笑，還要笑得正常，笑在可以被世人理解的範圍內。不是你獨樂，眾人就會與你同樂，笑得不明究理，比不笑更為可悲。

然而人情世故裡，各式各樣可以被體會與容忍的笑，哪一個能比兒子的更為透明單純？熱戀中的情人打情罵俏，眉飛眼笑；分手後卻只剩下皮笑肉不笑的客套。職場裡，面對上司的笑中帶話，同事的笑裡藏刀，有人練就一身嬉皮笑臉的工夫，有人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祕模樣。那些難以啟齒的，就以一笑帶過；那些尷尬無解的，只能啼笑皆非。笑的定義由此因人而異、因環境改遷。它不再只是歡樂的直接發表，進而隱藏太多意涵，背負太多故事，甚至是情緒壓抑的變相表顯，成為苦的、假的，與本意衝突矛盾。

四下無人的時候，我從不制止兒子，讓他盡情的旋轉跳躍。他的笑容是如此純真無邪，人說他是激動也好，瘋亂也罷，我享受，他沒有瑕疵、近乎顛狂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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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不停的星期六，母子倆在家悶到快發霉了，我決定帶兒子去附近的室內遊樂場。

假日，小小的遊樂場裡擠滿了人，到處都是小孩的尖叫混雜著大人的怒斥。售票小姐年紀輕輕，臉上盡是受不住噪音的厭煩，把票遞給我時耳提面命，今天場內人數太多，兩小時以後就得出場。

來到陌生的環境，兒子先是猶豫，不肯往前。我帶他熟悉各樣遊樂器材，滑梯、球池、水床、滾輪，最後走進飛滿大氣球的遊戲室。

天花板四邊懸吊著四支大風扇，強勁的風勢吹得氣球上下彈跳，紅、黃、藍、綠，七彩氣球在風中飛舞，孩子們的衣襟被吹起，有人驚聲喊「躲球」、有人興奮吼「接球」，聽見高分貝的嘻鬧，兒子整個人高昂起來，想要衝進遊戲間。

我用力拉住他，這回輪到我猶豫了。

不久之前，兒子又在團體課中大肆轉圈，亢奮情緒難以安撫。下課之後，老師留住我們。她翻閱著兒子的記錄本，一頁又一頁、從六個月到四歲的復健歲月在她指尖下快速流轉。末了，她總結：「從他最近的舉動，我們懷疑他可能有『天使症候群』。得到這種病的孩子不是很多，不過，我們好像收過這樣的學生...」

我突然想起那朵不知人間疾苦的微笑，心中一驚！

但她也想起來了。「對了！我們這裡曾經有個天使女孩。」她請那女孩的老師出來，向我進一步說明病患行為。咬著牙，我把話聽完、道謝，抱起兒子轉頭就走。

...發展遲緩，極少的語言表達甚至失語。移動時四肢顫動，平衡困難。舉止異常，尤其是止不住的笑，重複拍手、旋轉，注意力不集中，情緒容易被挑動...

不！我的寶貝不是你們的天使！這失而復得的笑容不是一種病兆！

兒子掙脫了我的手，看到的不是氣球。他衝到每個孩子跟前，對他們大笑；轉著圈，對他們拍手尖叫。大孩子不再搶球，愣愣的盯著他；小孩子有些懼怕，躲到媽媽身後。我感到周圍焦灼的注目，擔憂的臉龐和聽不清的細語。

我想解釋，我的孩子不會說話，笑是他表達喜歡的方式。但我忙著抓住兒子，搖撼他的肩膀，要他安靜下來注視我。我把他帶到牆邊，拿下幾個氣球給他玩。但沒一會兒，聽到孩子們的嘻笑，他又開始追著人跑，步伐歪扭險些撲跌，連帶拍打到一個小女孩。

我急忙道歉，女孩的媽媽沒說什麼，默默把孩子帶開。我連拉帶扯，再度將兒子拖到角落進行喚醒儀式，說什麼也不再讓他亂跑。當我再轉頭，卻發現孩子和家長們都離開了，整間遊戲室只剩下兒子、我，和安靜飄揚的氣球。

也好。我放開兒子的手，坐在家長等候區，讓他一個人在裡頭盡情玩個夠。

但少了其他孩子，他杵在角落，興致缺缺，不大叫也不轉圈了。仰起頭，他一個人呆呆的凝視著色彩鮮豔的氣球。



「寶貝！」我叫他，喉頭緊鎖，聲音有些粗嘎。

四支大電風呼呼作響，他的頭髮都被吹亂了。靠著牆壁，他一臉若有所思，似乎在想其他小朋友都到哪兒去了呢？

「寶貝！」我清清喉嚨，站起來，音調高昂的大喊。

這次他聽到了，眼神找到我，歡欣鼓舞的拍拍手。



「來！」我蹲下， 敞開雙臂。「來媽媽這裡！」

他哈哈大笑，如春雷乍響，如陽光燦爛。漫天飛舞的氣球中，他向我跑來，跌跌撞撞卻滿心歡喜的，沒有一點顧忌，不帶一絲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