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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這麼介紹自己:「就是那個姓黃的『黃』,伊拉克的『伊』,溫柔的『柔』。」

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的人,都要忍住不要笑出來,「就是那個姓黃的黃」已經不常見了,一般人都說草頭黃吧!伊拉克的「伊」?哪個女生會這麼介紹自己?

認識她的人早已習慣她的表達,皮笑肉不笑的故意唱反調,溫柔的「柔」?你一點都不溫柔啊!

我屬於認識她的那一群,皺著眉頭問:「伊拉克?你幹嘛不講秋水『伊』人的『伊』?」她一臉無所謂:「那我還要解釋秋水伊人的『伊』不是人加衣服的那個『依 』,麻煩!」

我也同樣笑她跟溫柔一點兒都搭不上邊,她回嗆:「不然我要說柔軟精的『柔』啊?」害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初次見面,她是團又白又嫩的小圓球,可愛極了,大家都喚她柔柔。我心裡有種不明的焦慮,因為我跟她媽媽很熟,老實說,她媽媽全世界最疼的人就是我。她上頭有一個哥哥,男生嘛!我絲毫沒有被威脅的感覺。但黃伊柔出現了,這個連我看了都想咬一口的女娃,登上我霸佔已久的寶座,成為我三阿姨的心頭寶貝。

可是我又捨不得欺負她。她跟著我到處爬,不怎麼哭鬧,沒有令我討厭的理由;會走路之後,她突飛猛進,很快就打進我們的圈子裡,不容小覷。表姊弟中我是老大,妹妹是老二,黃伊柔的哥哥排行第三,她理當敬陪末座。但她玩起來和哥哥姊姊們一樣兇,爬上爬下輸人不輸陣。她的學習速度之快,轉眼間就開口說話,吵架時還能插上嘴,伶牙俐齒馬上超越她老實的哥哥和愛哭的二姐。所幸她見到大姊仍是必恭必敬,不敢造次,是一個進退得體的小女孩。

到後來我才知道,大姊我曾是她的偶像。長姊如母,我也很罩她,到哪邊都帶著這隻乖巧的跟屁蟲,我要她往東,她絕對二話不說去跟夸父比賽追日頭。混久了,我幾乎忘記她整整小了我九歲,直到那一天。

那是某個暑假的漫漫長日,爸爸媽媽都在上班,表弟表妹和其他已經忘記姓名的鄰居小孩,通通集合在家裡,由我這個國中生看管小毛頭。我看大家悶得發慌,各自帶來的玩具都玩過一輪又和別人交換再玩一輪了,大姊頭於是宣佈,星際爭霸戰正式展開。鄉民們歡呼聲四起,全都擠到我和妹妹的臥房。

說穿了,那只是一群孩子擠在窄小的上下舖玩枕頭戰,我把孩子們分為兩匹人馬,打贏的那方可以佔領上舖。我記得是有規則的,但激戰到最後,變成下舖的人開始往上爬,上舖的人拼命往下推,大家爭得面紅耳赤,我大吼大叫試著管秩序,在飛舞的枕頭棉被中,我突然看到有一塊小小的東西往下墜!

是柔柔!我尖叫,三秒鐘驚心動魄的慢動作,我看著柔柔從上舖落下,跌在地上。我衝過去把她抱起來,她滿嘴是血,大家全都傻傻的站在一旁,手裡還拎著枕頭。我邊哭邊跟妹妹說:「打電話給三姨!」

事隔多年,我還記得懷中的柔柔沒掉眼淚,只是睜大眼睛看著我哭。三姨把她帶走之後,我有好一陣子都不敢面對他們。是我發明的笨遊戲,是我沒看好小表妹,直到媽媽領我到三姨面前道歉,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只為了讓我好過,三姨告訴我:「柔柔沒事啊!她還跟我說,媽媽,大姊哭耶!大姊因為我跌倒哭耶!」

那個暑假以後,我的人生快速往前翻轉。到外縣市讀高中、去更遠的城市讀大學,我發現世上有那麼多事物值得我追求,那麼多人口裡說的話令我驚羨萬分。小鎮上的親人與朋友似乎只屬於回憶,不需要我花費心力去經營,因為,他們理當永遠都在。

他們的確都在,但分離的歲月,令我們的擁抱有些生疏。逢年過節,我看到的柔柔不再像當年的跟屁蟲,她是個講話另類的鬼靈精,長輩總是被她逗得呵呵笑。我在國外求學的時候,聽媽媽提到柔柔的功課很好,保送甄試。我在國外工作的時候,聽妹妹說,柔柔暑假又出國參加英語營啦!她這回打算去找你嗎?

當我帶著孩子開始做早療、跑醫院之後,我從三姨的口中知道,專攻外語的柔柔不打算找高薪工作、或繼續學術研究,她居然要報考語言治療研究所。「你覺得好嗎?」三姨問我。

我當然覺得好,卻又不敢說好。語言治療師供不應求,以特殊兒的媽媽來說,知道又有一個成績優異的學生願意投入這個行業,再好不過!但我想起老師們必須面對各式各樣的學生,症狀較輕微的,或許只是把口水流了你一身;較為嚴重的,對老師拳打腳踢、抗拒上課的都曾聽說。

我不知道柔柔如何決定前程,但她開始陪著錫安和我上復健課,旁聽各種治療。她進入完全陌生的領域,自己在台北租個小套房,為了準備研究所的考試。當她總算考進研究所,她準備報告、跑醫院見習,在知名的語言治療師手下工作。即使忙得焦頭爛額,在醫院看到與錫安病情的相關訊息,都會趕緊轉寄給我。

錫安五歲了,還不會說一個字,我常聽到許多兒子終生失語的分析,但她總是叫我不可以灰心,堅定的說:「姊,他會發音、會彈舌,他一定會講話。」

「好啊!」我用微笑掩飾失望,跟她開玩笑,「那錫安會不會說話就靠你了。」

一句玩笑話,她記得。當她終於被安排到中部實習,請三姨轉告我,每週五晚上可以到我家為錫安上課。「可是,你要跟姊姊說,我不要跟她收錢。」

怎麼可以不收錢?我試了好幾次,把鈔票塞進她的背包、衣服口袋,她就是不拿。「當作車馬費嘛!這樣你才會認真教錫安。」我故意逗她。

「就算收了錢我也不會太認真的啦!」我被將了一軍,反而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舉起錫安的胖腳丫當話筒,靠在耳朵旁邊說喂喂錫安在嗎?她的頭髮搔得錫安咯咯笑。

「不然當材料費也行。你都自己買布丁、餅乾,還有那些教具和書,我也可以貢獻一點啊!」

「厚,宅媽真的很愛碎唸喔!就跟你講不要了嘛!」剛下課,她收拾教材,錫安在她身邊拍拍手,「你看,連你兒子都贊成!」

錫安很喜歡上她的課,柔柔不僅搞笑功力一流,對孩子更有無限的耐心,不嫌煩嫌累,口水有什麼好噁心的?回家洗掉就好了啊!

「好了,錫安跟姨姨說掰掰!」她誇張的咧開嘴說了掰,錫安盯著她看,說了「拍。」

「對對,很像了,你好棒!」她蹲下抱住錫安。

我不死心,趁她不注意把錢塞近袋子裡,眼尖的她看到了,馬上把手伸進袋子裡,試著撈出那張滑落的鈔票,兩人連拉帶扯,一路糾纏到電梯口。

「黃伊柔!你不要把錢還我,一點意思而已,太貴我也付不起。」我氣得眼眶紅了。

她急得眼眶也紅了,「姊,我很喜歡錫安,只是來陪他玩,以後我有正式的語言治療室,你再付錢好不好?」

我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淚,太多回憶向我湧來,那個洋娃娃般的柔柔,巡迴演出英文舞台劇的柔柔,聽到我講佛地魔故做驚訝說「當媽的也會看哈利波特」的柔柔…...啊!我親愛的表妹。

「你哭什麼呀! 哎呦!你害我也哭了啦!」她邊哭邊跺腳,手還在猛撈。此時,袋子裡突然傳來長長的一聲哞,跟著一陣狂吠汪汪,再來一串喵喵喵,我們兩個愣了一秒,爆笑出來。

那是「小波的歡樂農場」,錫安最喜歡的書,農場裡的每個動物都有他們的聲音,錫安聽到了總是跟著大叫。

電梯門開了,柔柔找到那張紙鈔,把它留在我的手心裡。我還想說什麼,她指著我嚴肅的說:「要當辣媽就不要碎唸!」隨即嘴巴張得大大的,對錫安慢慢說:「掰-掰!」

電梯門關了,我牽著錫安的手,聽到他小聲卻清楚的說:「掰。」






本篇文章將收錄在我明年出版的新書,為了柔柔即將出國深造,我讓它出來透氣兩天,兩天後就會下架。黃伊柔,姊姊和錫安都愛你,主耶穌愛你,一路平安,保重身體,我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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