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請假,今天拼命把工作趕完,回到家已經八點多了。
依照慣例,當我鑰匙還在孔中轉動的時候,門的另一邊就傳來一陣大叫和咚咚咚的跑步聲。我雖然笑著,卻又不安的皺起眉頭,心想樓下的鄰居一定又要抗議我們太吵了。
我小心翼翼的推開門,因為兒子正拉著門把。他一見到我,開心的笑了,我蹲下來抱住他,雖然有心理準備,也是我一直叮嚀媽媽做的,不知道是因為兒子的模樣而是純粹加班太累,我還單腳蹲跪在地上,不禁悲從中來。
兒子看我沒站起來,又跑進房間玩;媽媽看到我嗚嗚的哭了,說,神經喔!哭什麼?你不是一直叫我幫他剃頭?
「可是.......」我邊哭邊說,「他現在變得好奇怪,好像去少林寺練功的喔!」
忍耐什麼
聽媽媽說,爸爸跟我講完電話之後,好脾氣的他突然用力掛上電話。
無論爸媽怎麼說,我就是不讓他們跟。他們還在工作,不可以南北奔波,我有幫手,我還年輕,我可以自己來。
但是出發的那天早晨,他們兩個都沒上班,留下來陪孫子吃早餐,抱抱親親。我上上下下好幾趟,好不容易把一個星期的東西全部裝上車。最後一趟,爸爸送我們到停車場,幫我把後車廂的行李再排一次,免得擋到開車時的視線。
我抱抱爸爸,說:「不要擔心,我不行的話一定會告訴你,到時候你再上來。」
「那有什麼問題?就怕你不讓我上去。」
我上車,起動,搖下車窗,對兒子說:「錫安,跟阿公說再見!」
錫安嘿嘿笑,只要能出門,去哪裡都開心。他舉起手,朝窗外揮了揮。
爸爸卻沒有說再見,我覺得怪,回頭看了一眼。爸爸正向著孫子揮手,但他的臉孔變得很猙獰,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白衣天使
「你們不是住了四天了嗎?妳不是每天都講嗎?怎麼她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幾點吃藥?」妹妹忿忿的問我。
我每天都講,但每天口罩上那些相同與不同的眼睛,都記不住時間。錫安要吃2.5cc的藥,拿來的針管連續兩天都只有2cc,她不相信她只給2cc,我耐住性子,直接站在對方面前請她拉給我看。
「用針管拉藥液要仔細,因為有可能針管頭與藥瓶孔不合,空氣便跑進去,於是即使針管拉到2.5cc,液體卻只到2cc。」我很想跟她說,但是我沒有。我只是一個照顧病童五年的媽媽,不應該比她專業。
她們沒有態度不好,就是有點不經心與無所謂。做事點到為止,不是她們工作範圍的事,她們就不怎麼願意付出。
我由衷懷念她們那些兇巴巴卻凡事親力而為的前輩。
錫安的頭、脖子、和耳朵黏著三十幾條電極線,第一天因為天性好動,電極線容易脫落;接下來的日子完全是因為癢,整顆頭被膠布紗布包起來,我們不給他抓,他開始拿頭去磨床欄、磨牆壁。
電極線有時候整條落下,必須等明天早上檢查師來上班,重新黏回去。但有時候只是稍微脫落,我請人來貼,對方卻說我們不知道確切位置,沒辦法幫忙。
「可是就在這裡啊,只是稍微翹起來一點點而已啊.......」這偵測24小時腦波的線,少了一條會不會影響結果我不知道,但我寧願減少一點缺失,早一點回家。
對方還是堅定的說不行。
於是等她們離開,我自己黏。我不怕她們說什麼,因為她們巡房時連我把剛才那條她拒絕貼的線偷偷貼了回去,都不知道。
她們不是白衣天使嗎?妹妹問我。灰色似乎比較適合形容人性,身為人卻需要背負天使名號,或許過於沈重。
每次與身為醫護人員的朋友聊天,我總是不明白「那是妳身為家屬立場的看法」的意思。我不是在討論醫生或病人的立場,護士或家屬的立場,我只是在談身為「人」的立場,一個身為人的common sense。
身為人,你希望被怎麼合理的對待?你能夠如何給予合理的對待?不能因為生病就變得難搞,嘰嘰歪歪怨天尤人;也不能因為遇到太多難搞的人與越來越不賺錢的體制,就產生另一種什麼藥都醫不好的職業病。
兩天之後來了一位年紀稍長的女士,她幫隔壁床換藥之後,來看看錫安,突然發現一條線脫落,拿起膠布直接把它黏上去。
我不可思議的說謝謝,問,為什麼其他人都不能黏?她有點尷尬的笑著說,我不是她們,不能替她們回答耶!
當天下午巡房時,我聽到她對其他人說,線如果掉在旁邊,馬上貼回去就好,不必等到明天。
騎士精神
「怎麼病房總是送來這種的針啊?」檢驗師氣急敗壞,她已經要幫錫安打藥劑、上檢查台,卻發現埋在手裡的軟針根本不通。
她之前已經不太滿意,因為病房太早餵錫安喝鎮靜劑。她連藥劑都還沒打,錫安就已經睡了,現在又要再找一次血管,「妳兒子一定會醒過來!」
她的針插進錫安手臂的時候,兒子大叫;藥劑進血管會痛,他哭到昏天暗地,奮力掙扎,我跪坐頂住他膝蓋,用上半身壓住他的上身,雙手抓住他的手,他只剩下脖子可以扭,一顆頭甩來甩去,我用自己側臉壓住他的側臉,他的嘴與我的耳相貼,我的耳膜直接吸入他所有的吼叫。
終於藥劑發揮效用了,而他也已經徹徹底底的醒了。
她打電話給病房,決定讓錫安再喝一次鎮靜劑。檢驗室四個人陪著我和錫安,大家都要休息了,邊聊天邊說怎麼這麼久還沒來?
她再打一次電話,這次藥來了,送的居然是某個年輕醫師。
我認出他,因為記得他是少數願意跟我這個披頭散髮的媽媽多說一點的醫師。通常年輕人一聽到問題,我話還沒說完就請我問主治就好。
檢驗師問,怎麼是你來?他說大家都很忙,負責送達的阿姨說這裡太遠要等等,他於是趁空檔趕快自己送算了。
再喝一次鎮靜劑,錫安不勝酒力。老實說,經過剛才的廝殺,我沒剩下多少力氣可以扛這個28公斤、睡到全身放軟的男孩。我把輪椅推到床邊,想要把錫安抱到椅子上,用輪椅載他去檢查室。
醫師沒說話,直接幫我把錫安抱起來,因為輪椅載睡著的小孩其實很不安全,任誰都知道。
檢驗師驚呼,連問兩次:「你可以嗎?你確定你要抱?」因為抱別人小孩不是好主意,抱得穩累的是自己;抱不好,不小心摔了或撞傷,是有可能被告的。
他沒說話,直接把錫安抱起來,走到檢驗室,輕輕放上儀器的台面,檢驗師趕緊接手。他跟我點點頭,說他先去忙,就離開了。
絕對精彩
出院了,好像跟住院之前的狀況是一樣的。若要做更徹底的治療,還需要更有風險、具侵入性的評估。目前,就只能繼續與病共存,直到下一波更艱難的狀況出現。
聽了覺得遺憾,卻又可以安心的說,在我有限的能力與資源裡,我已為兒子的疾病付出全力,沒有保留。
至於國外的醫療與名醫,我實在負擔不起。另類療法不是沒試過,但效果不大,有些療程也貴得嚇人。兒子,神把你給我,媽媽就只能給你這麼多,不好意思。
媽媽感謝神給我這麼認命又喜樂的小朋友,即使你發作很難受,復健很辛苦,卻總是可以哈哈大笑。
冬天突然被莫名其妙的剃頭,還是乖乖的跟著媽媽住院檢查;
大頭沒有頭髮保護,冷得直哆嗦,剛出院,還是能夠開開心心的跑來跑去,做出娛樂大眾的姿勢。
錫安,少林寺好玩嗎?有沒有練武功保護媽媽?
媽媽要你知道,我絕對不會放棄你,就算你要掙脫我,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就算你這輩子如他們所說的就是這樣,只要媽媽還有一口氣,我們每天都要過得紮實甚至有趣。
備註:只是必須是媽媽認為的有趣啦!譬如說出院了就帶你去美術館看自己想看的展覽。
不過你在大廳叫得也挺愉快就是了,對吧!叫到那些坐在角落穿套裝的姨姨一直看著你耶!
錫安,相信我,跟著老媽生活絕對精彩!上車吧!(跟車有什麼關係啊?以為自己騎重機的媽媽......)
媽媽好愛好愛你,主耶穌愛我們。
p.s. 親愛的妹豬豬,謝謝你的幫忙。沒有你早晨的起床氣和晚上的炸雞排,我真不能活啊!愛你多多,姊姬姬。
- Dec 04 Sun 2011 00:46
那些生命中小小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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