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餅
套上白色短袖襯衫、深藍色的百摺裙,裙擺一片片像是摺紙般那麼緊密,是媽媽昨天晚上幫我燙的。我把兩邊的吊帶在腰際扣上,拉起白色長統襪,戴上黃色帽子,「好了沒啊?」爸爸說。
我揹著書包,急急衝向坐在摩托車上的爸爸。媽媽喊,記得拿餐桌上的麵包!我說不要不要,爸爸要帶我去惠卿阿姨家!
惠卿阿姨家就在我的國小旁,我雙手環住爸爸的腰,摩托車噗噗噗的好快就到了。律家有三個女兒,我對大女兒惠卿阿姨最有印象。她總是在門口,結帳,倒豆漿,煎蛋餅,把黃油油的乳瑪琳和著細細的白砂糖抹在剖開的饅頭中間。
看到我,她很有精神的高聲說:「曉然妳來囉!阿姨煎蛋餅給妳吃。」我墊腳尖坐上鐵凳子,雙腳晃啊晃的,聞著氤氳中飄來豆漿米漿煎蛋香,還有蔥花的清香。扭來扭去,肚子咕咕叫的我坐不住,阿姨看著我,笑了,「等一下就好了喔!」
惠卿阿姨對我總是笑臉盈盈,即使我再也沒有去她家吃蛋餅,她後來也結束早餐店、經營服飾店。我去遠方讀書、工作、結婚生子,再獨自帶兒子回來,每次在教會中見面,我倆總是笑著熊抱。我問她身體好嗎?她仰著頭看我說還可以啦!換她問我,錫安有沒有比較好啊?
曾幾何時,我已經比她高一個頭,走過了許多地方,更嚐遍了不同城市的早餐。
惠卿阿姨在今年離開我們,安息聚會中我忍住淚水,卻在瞻仰儀容時不自主的崩潰。我們的人生沒有太多交集,她不曾在難過時握住我的手,在困境中陪我找出路,所以我總以為有些人只是過客,有些事不復記憶。但在那無法言喻的傷痛裡,我發現自己將永遠想念她的笑,她的溫暖,還有七歲時,每個期待蛋餅的早晨。
蓋章
每次用印時,我總會想起張伯伯。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因為隔天有福音聚會,青少年們幫忙打掃會所。我的領域很快就做完了,和同伴們坐在辦公室裡哈啦。
張伯伯走進來,同伴們馬上解散。張伯伯是我們公認教會中最嚴肅的弟兄,他在中學當老師,有副渾厚的好嗓子,整個教會唱詩歌都走音了,他就是可以一人抵百人的把音拉回來。他說話不疾不徐、卻總是一針見血,像是一眼看到你心裡,威嚴程度百分百。
同伴們都走了,只有我坐在辦公室,不是不怕他,而是他一進門就說:「曉然,我有事要交給妳做。」
他把一疊福音單張擺在我眼前,從抽屜中拿出印章和印泥,指著單張的空白處,要我蓋章,蓋好之後讓大人們待會兒拿出去發。
那是一個橢圓形的章,中間是「員林鎮教會」,旁邊圍著一圈教會的地址和聯絡電話。這有什麼難?我心想,手裡越蓋越快,越蓋越起勁,打算蓋完之後趕緊再出去找同伴們講完哪個三年級學長喜歡我們二年級學妹的八卦。
蓋完之後,張伯伯剛好走進來,他翻閱我的「成品」,慢慢的說:「曉然,從妳蓋的章我就可以看出妳的性格。」
我這才認真看,幾乎沒有一個「員林鎮教會」是正的,不是偏右就是偏左,還有顛倒的。張伯伯說完這話就離開了,留我一個人站在辦公室雙頰漲紅,很想對著他的背影說,看得到就好了嘛!
離那天已經二十幾年了,我無論是在用自己的印, 主管與同仁的印,公司大小章、經濟部印鑑章,我都會看見「員林鎮教會」,和張伯伯拿著福音單張沒有責備的離去。我盡量把章蓋在格子裡,蓋得正;盡量不被手裡工作太多太雜或動作太快太習慣,失去精準度而隨便。
即使我不得不承認,不蓋顛倒的章,在人生裡竟是這麼的困難。
水蜜桃
當年胡叔叔每兩個月就從美國來法國出差,偶爾會跟台灣同學會聚聚,幾個跟他比較熟的朋友剛好是我同學,於是我也認識了他。
有次聚餐,我發現他低頭禱告,隨口問了一句「你是基督徒嗎?」,才發現我們是同屬一個教會。
後來他每到法國,都會打個電話給我,約我出來打牙祭,窮學生只有在他來的那星期才有可能上館子。他來,總是告訴我最近聚會的信息,讀經的感想。當年我正值信仰最低潮的時期,我不會悖逆我的神,但某些人令我非常失望。我對胡叔叔的分享有一搭沒一搭,他也不逼我。他在暑假時邀請我去他家走走,那是風光明媚的北加州,我剛好在附近的大學註冊了暑期班,住在學校附近,週末就到胡叔叔家作客。叔叔家總是有聚會,胡阿姨不拘小節,招呼各式各樣、不同年齡的弟兄姊妹。我跟著他們到處踏青,還去看了一場美式足球賽,跟著觀眾大玩波浪舞歡呼。
那年夏天結束、回到法國之後,我開始在自己的家裡陪幾個好友讀經,其中一位還受了浸,就在胡叔叔旅館的浴缸裡。
若要我回想自己是如何跨越那段低谷?跨越走不出的黑暗與對人的厭惡?是胡叔叔一直以美食利誘、不給壓力卻不間斷的傳輸;更是胡阿姨對一個從法國來的台灣女孩,不知背景不懂個性,只因為她是教會的姊妹,就滿心歡喜、一點兒不自私的招待。
印象很清楚,有次別人送胡阿姨三大顆日本水蜜桃,我說我吃當地的水蜜桃就好,加州水蜜桃遠近皆知啊!家裡有奶奶、外婆、叔叔和阿姨還有兩個小孩,怎麼也輪不到我這外人,她卻堅持把其中一顆遞給我。我捧著價值不菲的水蜜桃,咬下去汁漿爆溢在舌尖,一股甜水,緩緩的流入心底。
上個月,胡叔叔和胡阿姨回台灣探親,來台中看望我和錫安。我出門買台中有名的豆花,希望給他們嚐些當地小吃。我回家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正在和爸爸媽媽聊天,錫安躺在沙發上,居然把腳放在胡叔叔的大腿上,沒大沒小。
阿姨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向我,說:「十幾年了啊!曉然。」
我還沒擁抱她就哭了。
爵士樂
很多朋友問過我,妳為什麼會聽這麼古早的爵士樂?老靈魂啊?
後來某天我真是仔細想,到底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聽爵士和藍調?Stephen叔叔的音響就此浮現。
當年Stephen叔叔剛從北美拿到碩士,到小鎮上的五專教書,簡直像是從另一個星球降臨。他沒有架子,個性溫和,跟我們不只讀聖經更是聊生活,二十幾歲的他成為孩子王和青少年的最佳夥伴,上山下海的帶我們出遊。為了激發我們唱詩歌的興趣,他教我們唱英文詩歌,還舉辦比賽,自掏腰包買獎品。好讓我們苦背英文的時候,更吸收了神的話。
我們常常一夥人在週末去他的單身漢公寓吃東西,說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聊事,好脾氣的他總是容著我們翻他的物品。我最喜歡他的書房,整櫃的原文書、聖經、生命讀經,還有一整排的CD。靠著牆角有幾塊石綿瓦,上面就架著一套黑壓壓的音響和喇叭。我從來沒看過這麼炫的音響,哪裡買的?叔叔說是他自己組裝的。
在那個錄音帶尚未進化至全CD的年代,我央求他放音樂來聽。當下天雷勾動了地火,這是我的音樂!這是我多年格格不入,聽不懂張學友和劉德華的安慰!
那張專輯可能是Chet Baker,可能是B. B. King,我不記得了,但我卻清楚記得他桌上放了一本書 —「創世紀生命讀經」。
我問他,九點九九分的不可思議夾雜著零點零一分的輕蔑,但當年的我並不知道那分輕蔑的存在:「你一邊聽這個一邊讀經?」
Stephen叔叔一派溫和,笑笑的回:「對啊!有什麼不可以?」
後來,我花了很多時間達到眾人眼中的聖別,卻發現這只是假象,不是生命。我多麼希望自己聖潔,不要愛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但在革命尚未成功之前,我想起Stephen叔叔和他的爵士樂,我愛我的主,祂知道我的本相;祂只要我讀祂的話,跟隨羊群的腳蹤,其餘的,祂知道該如何變化我,直到我與祂相像。
- Dec 25 Sun 2011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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