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店
她走進那家麵店。
進去之前,她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不是近鄉情怯,也不必鼓起勇氣,她思量著這家店以排隊出名,不能預約,連外帶都不行,只能在現場等位子,運氣夠好才有可能到了就坐下。
願意跟別人併桌嗎?櫃台看她一個人。她點點頭,一個人什麼都好辦,而她實在也餓了。
不必讀菜單,她直接告訴服務員麵和小菜。她把緊緊相依偎的竹筷硬生生拆開,抬起頭,午間新聞正播著某政治人物中彈的消息,他的太太哭紅了眼,神情憔悴的快步走進醫院。
「不知道她老公活不活得成?好可憐喔!」和她一起併桌的兩位小姐,邊啜著熱湯邊討論。
她聽了,自顧自的吃著小菜,倒覺得沒什麼好可憐的。
這是丈夫最愛的麵店,每次來到這個城市,即使隊伍再長,他們必定光顧。他們手牽手站在門口,先拿了菜單研究要點些什麼。門前只有一張長凳,若是有人離開,丈夫會趕緊要她坐下。別站太久,他說,妳愛穿高跟鞋,站久了一定又會喊腳痛。
好不容易等到位子,丈夫會細心的幫她打開竹筷,取醬料。麵來了,他要她等等,拿著兩雙筷子,他親自幫她和麵,黃瓜絲、蘿蔔絲、蔥花、豆干拌著魯肉,調成一碗香噴噴的北京肉燥麵。他把碗端到她面前,叮嚀著小心燙,滿是愛意的看著她心滿意足的吃下第一口麵。
是什麼時候,他改變了呢?她沒有留意,只知道排隊的時候,丈夫不再牽著她的手,而是到一旁騎樓講電話、傳簡訊,他說自己業務接不完、工作太忙。他們越來越少去麵店報到,就算去,也只有她自己和孩子。
是什麼時候,他不再細心溫柔了呢?別人總告訴她不要想太多,於是她否認所有女性的直覺。只是有幾次等得很久,她太餓,來不及和麵就想先吃一口,坐在對面的丈夫皺起眉頭不怎麼耐煩的說,幹嘛不攪拌均勻之後再吃?妳有那麼餓嗎?
是什麼時候,他開始與別人生活?一個月在家不到幾天,頻繁的飛往另一個人生活的國家,出差時帶著另一個人隨行。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這幾年來的疑惑也同時得到解答。她竟變相的,有種恍然大悟的痛快。原來,那通在旅館房間接起電話的女聲!那則簡訊!那些人間蒸發、手機永遠收不到訊號的週末!
她曾平靜且篤定的說,如果你不愛我,請讓我走,人都會變,沒有什麼可以存到永遠,我完全可以體諒。她最害怕的是對方不愛了,拈花惹草了,卻死硬的要留住她和她所可以給予的所有好處與便利,留住一個家的假象。
新聞上繼續報導著各式各樣的揣測,政治人物的家人、尤其他的妻子,是多麼沈重悲痛的承受這樣的暴行。她想,是有個愛護妻子卻深受重傷的丈夫比較沈重?還是有個身體健康卻背叛自己的丈夫比較悲痛?
夾起一口麵,她拌得不夠好,豆干滷肉紛紛滑下來。剛起鍋的麵條冒起騰騰熱氣,管不了旁人詫異的眼光,她的淚,止不住的落下來、落下來。
人心太冷,麵太燙。
鬼屋
每次一回到那座城,她就不想說話;每次一回到那間房,她就不接電話。
一個人整理曾經的一個家,或新或舊,男用女用,你的我的,全都變成她的。
他們說,要成立一個家不容易,要拆毀一個家很快。那不是真的。要拆掉一整個家很辛苦、很慢。她拿下這個曾經滿懷希望掛上的,裹住那個曾經滿心歡喜打開的。滿房子的回憶擠得她無法呼吸,乾脆坐在沙發上發呆,愣愣的盯著這從前是避風港、如今越來越空洞的四面圍牆。
這間房的每一格、每一寸,都是她為所愛之人而預備的。現在連牆都要喊出聲來,怎麼?你們說走就走,那些曾經歡樂的時光呢?難道不能再給機會?難道不能原諒?
控訴得好像錯不在變節的,而是那不願原諒的。連那些不知內情的,也如此信誓旦旦的指責或分析,似乎他們老早就認為有問題。
她不想多說。不想聲淚俱下的控訴對方的惡行,不想哭天喊地的述說自己的委屈。不能懂的,再怎麼解釋都是徒然。想聊八卦的,細節只是讓他們能夠以關心之名,借題發揮。
不是不給機會,不是不能原諒。但有些機會,錯過了就不再重來;某種情緒死了,就不能強迫人相愛。這場,與原諒無關,與死亡有關。人死了,殺人犯可以被原諒,但他再怎麼道歉都喚不回逝去的生命,這是不爭的事實。
死去的心也是一樣。
手機在桌上無聲的震動著,她不想接。手機瑟縮了一下,是簡訊,她不想看。不是說好了今天一起吃晚餐?朋友問。不是說好了來我家睡一晚?親人問。
家,成了鬼屋。回憶是心魔,夜幕低垂,她嚇得沒了動作、失了聲音,行屍走肉原來就是這樣的狀態。這屋裡發生過的喜怒哀樂像是一條條裹屍布,她被一層又一層包住,如同那盞剛從天花板上拆下的吊燈。
回家
知道她一個人搬家,晚上還自己住在鬼屋裡,好友們撥出幾個小時幫她打包,陪她吃飯,還有人請了一整天假。
她問:「妳不怕老闆生氣嗎?」
好友答:「妳這種時候我不能陪,算什麼朋友?」
她哭了,最近她總是哭。朋友打電話給她,她哭到上氣不接下氣,說自己這一生的願望就是擁有一個甜美的家,甚至勝過對事業的企圖心;說自己很希望這幾年再添一個寶寶,以後就是高齡產婦了。哭到朋友哀求她,親愛的不要再哭了,身體要緊啊!哭到眼角膜都剝落了,醫師告誡她,不可以過度使用眼睛!妳還想要再來一次手術嗎?
終於到了那一天。前一晚,她沒有睡,數點物品、擦拭打掃,該丟的丟,該送的送。工人用一個小時搬完她和孩子所有的家當,用一輛卡車載走她對家的堅持和對另一半的等待。在刺骨的寒風中,她無聲的哭,好友握住她的手,知道她這幾年的生活,跟著她一起流淚。
「謝謝妳來,」她邊哭邊說,「我請妳吃午飯。」
「這是當然的囉!」好友故意這麼說,她破涕為笑。
朋友傳簡訊給她。昨天通電話的時候,她們還擔心這幾天陰雨濛濛,不適合搬家;今天雖然冷了點,卻是萬里無雲:「我今天起床看到好天氣,想起妳,心中非常感謝神!」
她去結清費用,停了電話斷了水電。走過城裡的每個角落,她想起自己推著娃娃車買菜、帶孩子去公園散步。心頭有股溫暖,至少,這一遭不是枉費,她還擁有一個貼心的寶貝。
所有的事情都完結了。她買了麵包和咖啡,上客運之前,撥通電話給媽媽:「媽,我要上車了,妳在哪裡?」
媽媽回答:「我快到幼稚園了!」她不在家的時候,是媽媽幫她照顧小孩。她向媽媽說謝謝,又不爭氣的哽咽了。
「女兒,不要哭,」媽媽聽得出她聲音的變化,說:「等一下妳上高速公路,要注意看天空,今天的月亮很圓喔!妳一定會跟月亮一樣!」
「妳是說我會越來越胖、越來越圓嗎?」她居然說出冷笑話?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是啦!妳的人生會越來越圓滿,媽媽相信妳!妳要堅強!」
她快快收了線,不哭。剪了票,上車坐好,她戴起耳機,聽見有人正唱著另一段道別的故事:
Pack up all my cares and woes 收拾我所在乎的與悲痛的
Feeling low here I go 悄悄的離開
Bye bye blackbird 再見了,黑鳥
Where somebody waits for me 那裡,有人為我守候
Sugar sweet so is she 她如蜜糖般甜美
Bye bye blackbird 再見了,黑鳥
No one seems to love or understand me 似乎沒有人愛護或了解我
And all the hard luck stories they keep handing me 他們不斷地帶給我不幸的遭遇
Where somebody shines the light 那裡,將有人為我點一盞燈
Yes, I'll be coming on home tonight 是的,今晚,倦鳥就要歸巢
Bye bye blackbird 再見了,黑鳥
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她抬眼,一顆飽滿的笑臉掛在天邊。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即使月兒不夠圓,人生充滿缺陷,她要回家了。那裡,有人為她守候,誠實的、全心全意的愛護她,從未欺騙或利用她。她不知道自己將往哪裡去,但她決不容許自己過得更糟。 再見,那些孤單的日子;再見,那些等待的歲月。不必活在困惑中,不再陷入猜疑裡。Bye Bye,她跟著唱,Bye Bye,Blackbird。
Bye Bye, Blackbird by Joe Cocker
Music and Lyrics by Mort Dixon and Ray Henderson
Lyrics translation by Z's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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