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與我 / Zion and Me

滄桑的調子裡他們慢慢踏步。她抬起頭，撞見男孩熱烈的眼光；雙頰飛紅、腦中空白，她胡亂地問：「Dos是二，那Gardenia是什麼意思？」

他偏頭想了一下：「應該是一種花，不過我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子。」

聽到這種回答，她對著他笑。他也笑了，輕輕地，把她再擁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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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去！票都已經買了！」女兒在電話那頭大叫。

「我上班很累，晚上還要照顧弟弟。」

「弟弟自己在家幾個小時有什麼關係？你以前不是超愛那張專輯嗎？我花了三千塊買票！我打工賺來的錢耶！」

女兒半工半讀，很辛苦。那片放在她車裡的陳年CD，她記得。她不讓女兒聽周杰倫，反覆描述她年輕時如何自學西班牙文，扛著背包整個歐洲走透透，最後還墜入情網。

「厚！這些歷史妳要講幾次啊？這種老歌我受不了啦！」

坐在國家音樂廳的第三排，想起女兒，她眼眶一熱。台上熱鬧演出的古巴樂團，七十幾歲的國寶級唱將唱High了，命令觀眾都站起來一起跳舞！聽古巴爵士樂的屁股不准黏在椅子上！位置這麼前面沒法躲，她只好跟著大家起身，絲絨坐墊猛地一翻，她嚇得彈起來。

太久沒跳舞、也不知道如何獨舞，她一個人彆扭地搖晃著。身旁雙雙對對，年輕的扭腰擺臀，乾脆跳起兔子舞；年長的手牽手，跟不上拍子地晃動。語言不是重點，曲子無關緊要，歡欣鼓動的氣氛染得人人興致高昂。好不容易快歌結束，慢歌接上，大家反而沒有坐下的意思，隨節拍搖擺踱步。她正打算縮回座位，台上一派紳士漫步走來，純白的西裝、長褲，紅色領巾加上白色貝雷帽，認出這位老先生的觀眾開始鼓掌歡呼。她不清楚那是誰，但當他開口唱，熟悉的音符從第三排震耳欲聾的音響中流溢瀰漫。

她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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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店的時候，她喜歡聽音樂。

音量大約介於14或15。14，有些低音或前奏聽不太清楚；15，若有客人進店裡參觀就吵了點。她曾經四處尋找哪種音響可提供14.5的音量，不過已經有好一陣子，她可以把聲量調到15、甚至20了。

她習慣閉上眼睛聽音樂。眼睛睜開，望著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有點虛。空蕩蕩的店裡只有她和傢具陳列，透明玻璃讓她看人也被看。隔壁鋼琴老師的學生來上課，藥行老闆娘出來等垃圾車，經過時看她一人坐鎮店中，四目相對，她偶爾向他們微笑點頭，更多時候則是眼神放空，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幾年前，她曾經忙到沒時間聽音樂。先生是四處奔波、開拓事業的老闆，她是底下有員工、數錢到手軟的老闆娘。夫妻是產業中的傳奇佳偶，兩人學生時代相識於自助旅行，異鄉為戀情更添浪漫色彩。他懷著藝術家做夢的脫俗與孤挺，而她，剛好有豐厚的家業得以資助他完成夢想。畢業後成家立業，娘家資助他們開公司，進口國外設計傢具與家飾。物以稀為貴，高檔市場生意興隆，分店南北開，事業蒸蒸日上。

她不太確定何時開始走下坡？面對仿冒、削價與大環境不景氣，生意每況愈下，他們起初的確壓對寶，卻因為缺乏管理與應變的專業，後繼無力，店一家家的收，員工一個個的走。最後只剩下她坐在店裡，表面上還是老闆娘，私底下阮囊羞澀到一天只能買一個便當，那一個便當還得跟孩子分著吃。家裡沒錢，她仍是盡量讓先生穿著體面，跑外務怎可寒酸見客戶？車子舊了，又貸款買了一輛車。他說南部值得開發，客源較多，開車南北來回很疲累，所以理所當然在南部租間小套房。

家人多次勸告認賠收手，找個工作領份死薪水都比負債好。她總想，再撐一下，撐過這個月或許情況會好轉。他從沒問過錢從哪裡來，她則不斷透支親友的荷包與關愛。

做生意，賺錢的機會十隻手指數得出來，賠錢的機會卻是成千上萬。貧賤夫妻百事哀？哀也就算了，貧賤夫妻萬事吵。他吼她不懂得理財，把公司管成爛泥一灘；她罵他沒出息，一輩子靠她跟娘家借錢週轉。他外宿不歸，她酗酒澆愁，早上醒來他們仍是老闆和老闆娘，軋票進貨，活在還不完的人情與債務裡。

如此挖東牆補西牆拖了好幾年，直到她發現他的車上有花店收據，椅縫中夾著口紅條。為了給孩子們爸爸，給自己一個家，她可以為夫背債，與親友反目。但她沒錢、也沒力氣順便供養另一個女人。一心求去，連抓猴都省了，不要贍養費，惟要孩子的監護權。女兒在外地讀書，她帶著兒子搬出去，所有存款、房地產全都拿去清償債務，店面和貨物都留給先生，她不求公平、只求解脫。

當了十幾年的老闆娘，她似乎什麼專長都沒有。出去找工作，助理或秘書都要三十五歲以下。那些願意面試她的，聽到她這十幾年的經歷，總是謝謝再聯絡。她放棄進公司坐辦公桌的希望，往餐飲業求職。前場端盤子要年輕妹妹，介於小姐與阿姨間的她，就是得做後場。每天早上六點起床，買早餐、送兒子上學，八點到自助餐店報到，一直做到下午三點。早、午餐都可以在店裡解決，打包剩菜，跟兒子的晚餐就有著落。她寧願作個後場工有飯吃，也不願餓肚子當老闆娘。

一切從頭學起，洗、削、切、刨。她前半生雖不算含著金湯匙，至少也是把銀的，從來不必做飯燒菜；後半生當老闆娘，風光時家裡有佣人，不必進廚房；落魄時她只買便當，沒時間進廚房。活到四十二歲，她進出廚房還不到四十二次。

穿雨鞋蹲在大水桶前，菜葉分開，一條一條洗。老闆大喊速度太慢！把沾土的根莖切掉，一束又一束的菜浸入水中，不必搓洗直接拿起來瀝乾，這樣洗比較快，懂不懂？她這輩子是沒洗過幾回菜，卻知道浸過水的菜不等於乾淨。下工後大家吃飯，她只吃肉不夾菜，當天晚上趕緊打電話叮嚀女兒，不要吃自助餐的青菜啊！

削小黃瓜，一手拿瓜一手拿刀，她小心翼翼地轉面削，老闆又嫌慢，她卯起來加快速度，快快快，削好的黃瓜一條條被丟進鐵盆裡；唰唰唰，手指突然一陣麻，削掉的綠皮帶紅散落地面，鐵盆裡多了一塊肉。鮮血直流，她趕緊把那片肉從黃瓜裡挑起。老闆看了直搖頭，妳到底可以做什麼？不會炒菜，動作慢吞吞，削個黃瓜還搞得血肉模糊。

手指受傷，她的動作更慢。浸溼的傷口把洗菜水染紅，老闆眉頭更緊，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開除了。外送的小弟當天沒來上班，憑著之前當老闆娘跑業務的經驗，她自告奮勇，我熟悉路線，可以接手！她雙腳夾著三十個飯盒，騎摩托車送便當到辦公大樓。

雨鞋還沒脫掉，安全帽下的汗水直流。等紅燈的時候，她突然瞥見他拿著一杯咖啡從7-11走出來。點燃一根煙，他戴上太陽眼鏡，上了那輛以她名字貸款的車，把咖啡遞給駕駛座旁一張紅灩灩的唇。

天氣實在太熱，汗流到眉角，又流進眼眶，刺刺的。綠燈亮了，她邊騎邊想，那塊削掉的肉，撿起來之後到底放在哪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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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開眼睛。

曲子結束，老紳士低頭接受如雷掌聲，Bravo！Encore！此起彼落。她想起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九歲，自助旅行到了塞維亞的小城。她與青年旅館認識不到一天的女孩相約吃晚餐，女孩遇見另一夥朋友，大家一起去酒吧續攤。

然後，那個高高的男孩向她走來，邀她跳舞。一支舞，接著又一支。他述說在西班牙求學的辛苦，新奇的生活經驗；野心勃勃，計畫學成歸國後將如何發揚歐洲的設計理念，讓更多人親近文化與藝術。她記得那夜的星空不是黑竟是寶藍，難以忘懷男孩說話時發亮的眼睛。

從自助餐下工回家的第一天，她像瘋子一樣大哭大笑，哭當然是因為苦，笑居然是因為飽！她吃得好飽！而且還打包了好幾袋飯菜回家，兒子終於不必跟她合吃一份便當了！

跟男孩分開後她查了字典。隔天再約見面，她告訴他：「Gardenia是槴子花喔！」

「槴子花是什麼？我還是不知道啊！」她又笑了。一點雞毛蒜皮，他們笑到肚子痛。

兩朵槴子花的夏天，一切美好。蹲在水桶前的她想起那個夜晚，模糊且遙遠。哪裡出錯？或許他入錯行，或許她嫁錯郎；或許兩人早該讓步或收手，又或許他們註定是怨偶。一路走來，她的眼淚比歡笑多，賠的比賺的錢多。誰是誰非她沒有心力再分析，但她不會否認起初的愛情，不後悔這場婚姻帶給她的兩個寶貝。

散場了，她隨著人群走出來，收到女兒傳來的簡訊：「老媽，怎麼樣？有沒有聽到喜歡的歌啊？」

她笑了，一個注音一個字地慢慢回：「寶貝， 謝謝妳，我很開心，真希望妳也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