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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_1~1    (Esther and the bouquet. Photographed by Thomas Chuang)

 

我們一向是在姑姑家集合的。親人從北到南散佈著,住在台中的姑姑們於是成為中心點。尤其是大姑和三姑比鄰而居,不誇張,就住在隔壁,去大姑家等於到三姑家,只隔著一道牆,菜端過來、糕點端過去,兩家的豐富一次全享。

 

大姑,意即家中的長姊。「長姊如母」在這家不只是成語,奶奶四十三歲才生下第六個孩子,當年大姑初為人母,自己的女孩兒快滿一歲。見母親老邁、奶水漸乏,索性把襁褓中的弟弟帶來,與女兒一起哺育。

 

那個么弟,就是我的父親。

 

我們總是鬧哄哄的,兩星期前就開始討論集合日期。一年見不到幾次面,彼此交換所在地的名產或莫名其妙變得超夯的麵包、餅乾,禮輕情意重。無論是下雨或天晴,大草帽、鴨舌帽缺不了;而四月天的氣候說不準,北部下來的總被笑穿太多。

 

媽媽通常負責鮮花,我頂多幫忙分綑花束,姑姑們則提供大小鐮刀、手套與掃把。做晚輩的我們其實不怎麼管東西是否備齊,畢竟年輕人是出力氣的嘛!一夥人唧唧喳喳地討論去年找到的那家炸粿到底在哪裡?今年要買幾盒大甲酥餅?

 

菜市場的粉腸店每年一定得去,雖然我吃了好幾十年仍然無法參透其美味,它一直是長輩們的最愛。

 

不要吃太多有的沒的,三姑會包春捲等我們回來。」表姐提醒。

 

北部來的提議晚上回頭去喝春水堂,怎麼每次來都要去那裡?有那麼好喝嗎?中部的不解。

 

台北的春水堂和台中的喝起來真的不一樣,堂姐強調,七嘴八舌的又是一番討論。

 

幾輛車浩浩蕩蕩的出發。一路上聽著長輩們細說從前,逃難、貧窮、破產,地土如何失去,誰差點死在獄中;誰與誰在那個年代就敢自由戀愛,相愛卻不能相守,好幾十年再重逢早已滄海桑田。

 

有故事,有八卦,有歡笑、唏噓與美食,這大概是我從不覺得墳墓可怕的原因,無論是管理完備的墓園還是亂葬崗。每當教會傳福音,慕道友憂慮成為基督徒就不能焚香祭祖,對長輩無從交代,我都會提起家族每年的掃墓行。

 

陰雨或烈陽,我們踩著高低不平的黃土找祖先。小心翼翼,偶爾還得邊走邊說「拍謝喔,借我踏一下你家邊邊…...」,或「打擾了,謝謝你讓我經過你家門口。」

 

從不是富裕人家,所以那幾個矮小的碑,每次來每次都找不著。我爬上爬下,偶爾停住腳步向另一邊的堂哥喊著,喂,你找到了嗎?

 

長輩會先待在山坡下看著,依我們的方向指揮前後左右。某年,路癡我奇蹟似地找出兩位祖先的住處,大姑稱讚: 「曉然今年最厲害,姑姑剛才看你在山坡上走來走去,像是你表姊女兒在看的卡通,一個小女生也是走來走去,那個……唉呀,名字一下子想不起來……

 

表姊成家後住在美國,姑姑才去探望過孫女們,一會兒還是想不起來,爸爸不愧是曾經被長姊撫養,突然接口: 愛麗蘇。

 

對啊,愛麗蘇。兩人正經地確認人物姓名,在一旁的我已經笑翻。

 

的確是不拿香拜拜,但我們依然有自己慎終追遠的方式。除了雜草起火燒,依勢滅火免燒山。依色澤與枝椏高低插上花蕊,黃橘白菊波斯菊。不認識的祖先,簡單的點頭鞠躬;認識的,我們總有許多話說。

 

譬如奶奶。十八歲那年送她離開,每逢清明如果能夠,我總會回去看看她。告訴她,你的三八阿孫現在又到哪去了,在做甚麼。還有,這個胖胖的小孩是我兒子喔,你的曾孫。

 

雖然奶奶已經睡去看不到錫安,雖然基督徒的家鄉在天上,有天我們還要相見。但對於摯愛的親人,我光看墓碑就覺得欣慰。邊清理,一夥人邊說著阿嬤的趣事,每個人的記憶雖不盡相同,阿嬤的搞笑和慈愛都一樣。吃她煮的麵加辣椒像是上天堂、不識字卻跟著大家讀聖經,八十幾歲了還守在電視機前看棒球賽轉播……

 

離開前,我們總不忘圍著墓碑、拍照留念。

 

無論我在多遠的地方,每年四月,我都要想起你們,和我們的亂葬崗。而每次回台灣,你們偶爾要揶揄我,卓曉然你越跑越遠齁?清明都沒有回來一起倒撒剛

 

那些年,我的確越跑越遠,遠到差點入了他國的國籍。即將宣誓並放棄原有國籍的前幾天,我跟不斷鼓吹的對方說,我要再想想。

 

出國讀書、工作,當年台灣還不那麼有名,我應付的是聽到Taiwan」會誤以為Thailand的外國人。身為一個聽口音、看膚色就截然不同的異鄉人,我不是退回同鄉會的圈子,就是往前融入當地的生活。

 

短時間求進步,我聽外語新聞,讀外語雜誌、小說,連宿舍都只找當地人合租;不讓自己看中文書,聽中文歌,甚至不曉得五月天已經從志明與春嬌」晉身為天團。我的確越來越能夠成為陌生人中的一員,即使如此,我卻有種說不出的疏離與恍惚。我不夠他們,也不夠自己,好似隔層霧玻璃,一切,就是沒有喝珍奶吃鹹酥雞來得痛快。

 

看到同是台灣來的,我不太明白省籍意識,藍綠情結,只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一回台灣如同回到家,無論這裡有多少需要改革的地方,金窩銀窩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窩。我覺得安全,每個人都是自己人。

 

但人與人之間,不是只有本國人與外國人那麼簡單而已。

 

我跟外婆說台語吃米苔目,在教會中陪著外省奶奶包水餃、準備愛筵。成長過程裡,我被本省與外省同樣愛護著。由於工作上的聯繫多半對外,我的環境裡幾乎沒有省籍意識,反而是種族歧視。

 

我曾經因為與北京來的同學成為好友,被同鄉排擠;也曾因為中國同學看見我總要談兩岸議題,被我警告再提一次就不必繼續往來。身為基督徒,父母的教導是為執政掌權者禱告;身為台灣人,我希望我的國家興盛、自主,哪一個顏色能夠達到這樣的目標,我就會支持它。

 

我沒有堅持的立場,或許我的沒有堅持反倒被歸類成另一種立場。每個人因其不同背景與經驗衍生的觀點是如此不同,我試著體會、即使不被了解。不管他人怎麼說,猶如我愛我的家人,懷念我們相聚的時刻,即使是在清明節。

 

我愛我的國家。

 

翻閱著親人一次次在墓園的合照,一年一年,身邊的長輩漸漸離開。墓碑多了,掃墓的人少了。

 

世事多變,我揣測,理念可被利益收買、現實消磨,到末了,人對土地的情感與執著只因為一個人、或一群人。四海若能為家,是因為對人少了一種牽腸掛肚的依戀,心中沒有非回不可的地方。

 

這或許是個無知婦人的狹隘想法,但無論我走得多麼遠,我的心永遠指向你們與你們所在的地方。因為你們的存在,才使得這片疆域有了意義;使護照上的一個國名,汪洋中的一塊島,成為我日夜牽掛的家。

 

 

 照片_1~1  

吃花(花癡)的我與本世紀最帥的堂哥在奶奶的墓前合影,秉持我一向在她面前的三八阿孫形象。

她若真看到,已經被我逗得呵呵笑了。I miss you so much, A-m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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