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你鼻尖上冒出的汗,這麼冷的天,我驚奇。
你是穿太多還是太用力?我不敢問。
我們一人一桌,長桌其實可供兩人用,但我們每人佔據一桌,旁邊的椅子拿來放包包。筆記本, 參考書,講義、為講義設計的法規在桌上一字攤開,協會發給的問卷與講題,橡皮擦,鉛筆,螢光筆,計算機。保溫杯掛著茶包,便利商店買來的咖啡,涼到醒腦的爽口糖,吃了一半的三明治…
活到老的確可以學到老,只是記憶力衰退了,需要多一點配備增加安全感。
我的桌上還多了好幾個水餃。不著涼似乎對不起這麼凍的天,這座大學佇立在風大的半山腰,停好車,車門稍微一開就被風速速往後推,我一下車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擁著大衣,眼見停車場另一端的妹妹正騎著摩托車離開,leggings外加小短裙,平底雪靴好可愛。
你就坐在我的隔壁桌,圓領薄長袖和牛仔褲。你的桌面很簡單,講義和法規,鉛筆橡皮擦,你用橡皮擦的時候桌子抖動,紙張被你擦得微微捲起。
這堂課,我稱呼大家學長學姊,每個人的年紀都大我一些些,閱歷則多我幾百倍。老師在台上授課,你們馬上舉一反三,說哪條法規其實應當用在哪個案例上,一個案例帶出另一個經歷,老師停下來,聽你們的甘苦談,欲罷不能。許多時候,都是企業花大錢甚至倒閉才學來的經驗。
你也是。你說自己一開始先從哪個城市做起,這幾年又被派到哪個二線城市,工人讓你頭痛,中階職員讓你心碎,並非偏見、純粹基於經驗,那是一片惟利是圖沒有忠誠的地土。
我們被分在同一組。組裡,我自然把自己放在記錄的位置,聽你們討論,把金額算出、寫下。你跟我借計算機,問我在哪裡高就?做什麼?我說我目前工作沒有涉及、因此也無經驗,只是想多學一點。
是喔?如同我看到你鼻頭上的汗,你一臉驚奇。「通常用不到的人不會想知道這些,太複雜了。跟你講,就算我們讀了,法規說變就變,僱員更會鑽縫,我勸你,如果可以不必去那裡工作就不要去。」
你顯然是需要知道的。你很認真,津貼和補助金,一次給付或分次給予,年資、省分,連配偶父母兒女的歲數你都有考量,我們這組的分數在這一項討論中得分最高,是你的功勞。
中午休息,你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買咖啡?我說便當還沒吃完。組裡的人問你怎麼沒吃?你說你早就扒完了,這幾年來囫圇吞棗的習慣,一杯咖啡一根煙還比較實際。
我想著你用橡皮擦的樣子,我總是會被認真又勇往直前的態度吸引。
但我想起你課堂裡所說的,我覺得你好辛苦,而我不想跟你一樣。
我叫你學姊。
你開玩笑的說誰是你學姊啊?我是你同學!
我們怎麼可能是同學?年齡一看就有差距(對不起學姊請你不要生小妹的氣),遑論你一開口,同學們都用仰慕的眼光看著你。
第一堂課你到下午才來,我前面還有一個空桌,你和你的大背包在我眼前轟隆一聲地,坐下。
用轟隆敘述你的出場,一點兒也不誇張。一方面是桌子空隙太小、你的背包撞到我的桌子和桌上所有的配備,我趕緊伸手穩住我的保溫杯;二方面是你之後拿出的器具,鐵罐,漏斗,濾紙,玻璃咖啡壺,這麼多東西在一個袋子裡自我碰撞,怎麼可能不發聲?
下課。你熟練的挖了一匙咖啡粉,濾紙服服貼貼地撲在漏斗裡,褐色透明的瓊漿一滴滴掉進玻璃壺,我們湊近看,笑你是咖啡達人齁!心裡想的都是給我一杯給我一杯…
你不苟言笑,但笑起來的時候就是個令人心安的大姊頭。湊過去的人人手一杯,有吃有喝,自然將人們團在一起。三三兩兩圍在你身邊,有你,上課好像在榕樹下靜靜觀棋,田間慢慢焢窯;而你口裡炒咖啡豆的火候太強要焦、不夠會酸,似乎等同用人的道理。
到底誰是老師?
但你其實很低調。同學們問你在哪裡高就?「電子業」是你的回答。你頭髮削得極短,和你比起來,長直髮過於浪漫,我屬於去了馬上會被欺負的類型。閱歷在班上數一數二,你雖然輕描淡寫的講,我多半毛骨悚然的聽。勞動者給你的麻煩多得不勝枚舉,甚至還串連律師或顧問搬出法令恐嚇雇主,於是這些離鄉背井什麼都不清楚、沒賺到太多錢卻也不能說走就走的企業,輕易賠償只盼花錢了事。
即便如此,你說到他們的時候,或許只是我的誤會,我總覺得你語氣裡有種慈悲。
名次公佈之後,我排名一二,但也知道這是學長學姊們的承讓,書本根本比不上你們在業界的積累。在班上的群組裡,我們彼此祝福,珍重再見,然後我看到你的分享:「上這些課,不只是為了處理他們,更希望了解他們在想什麼。」
我們必須了解他們在想什麼,這是趨勢,是大環境的不得不。知識就是力量,對自己是保護,對敵人是對付。
如果還有餘裕和意願,知識,也能夠是理解的開端。
人們都說,我們最有韌性與彈性。於是我想起你鼻尖上的汗,想起你用一種超然看待困難。這些都很好,夾縫中的綠葉,打不死的蟑螂。但我多麼希望我們也有強盛並驕傲的那天,走路有風,廝殺時知道背後有靠山,談判時依然保有尊嚴。
畢竟我們現在所作的,只是為了生存而已。誰都可以催眠自己,一切的一切只因生存衍生的不得已,活下來已經很好。但你我都明瞭,這是妥協的藉口,生存的確不容易,但總該擁有對得起自己的格調與姿態,嚮往精進與壯闊;人活著,原本就不該也不會、滿足於僅僅生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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