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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斷告訴自己,要用一種迂迴的方式,循序漸進並抽絲剝繭地,細細鋪陳我的感受。

但我沒有辦法。

為什麼沒有辦法? 近來書看得太少、字寫得不多,本來就只是個掙扎的素人,如今無法構思也是預料中。偶爾抗拒不了手癢,受限於時間精力,只能把臉書專頁的更新動態自我安慰地當成寫作。對一個以手機打字超級慢的人來說,簡短、甚至碎裂的文字,於是成為必須。

這些都是原因,我說服自己。因為當我抵達,當那股熟悉的濕熱毫不掩飾地迎面向我撲來,所有醞釀中的文字瞬間融化,我只能躲進洗手間裡,大口呼吸。

 




這麼多年之後,除去那些遲來到後來乾脆不來的撫育費,約好了又取消、一年最多一次、一次最多停留一小時的探視,最終完全無法聯繫上的人間蒸發。

我其實是懷念你的。

懷念甚麼? 除去那些心碎與不聞不問,我懷念理所當然的態度。

出席時本當與某人連袂,表達身分時,理直氣壯的是某人的誰。

我懷念一起的生活,即使偶爾不想看到對方也得接受的無法擺脫。我唸你總是亂丟髒襪子,你不懂我冷氣調二十六度的意義在哪裡? 你幫我開車、提重物,我為你做飯、選衣褲。

下了班,我們相約吃晚餐,然後回到我們一起挑窗簾的家。周末看電影,我們爭辯哪一部片子比較好看。放假前規劃出遊,過節時塞車回老家。

需要商量、或只是一個擁抱,你剛好在我身旁。

我們把家打開,讓弟兄姊妹來聚會。我切水果的時候,你把拖鞋拿出來擺地上。你先選出晚上要唱的詩歌,我說可不可以不要選這首?好難彈。

當我想念你,我不會責備自己不夠堅強,因為我理當需要你。我不擔心這一場將往哪裡去,因為你我的未來原本就緊緊相繫。當我要你幫忙,我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你理當照顧我、與我們的孩子。

如同我為你、與我們的孩子付出一樣。

我是你的,安心並全然的屬於你,且我確信你也是我的。

然而沒有甚麼是理所當然,你讓我明瞭,一切只在乎各人的度量與擔當。

沒有甚麼值得懷念,我徹底領悟,我想念的從來不是你,只是一個愛我的、名叫「丈夫」的男人。

 




媽媽的花園

(2004年聯合報繽紛版,日期不詳)

「尚未遠嫁異鄉之前,我曾有一段坐立不安的時間,就在彰化的老家。

我的待嫁女兒心隨著SARS疫情而七上八下。繼續坐在家裡等嗎?還是去找工作。然而看著面試我的老闆,心裡總還著或許工作數月後便離職嫁人的不安。我開始明白坐立不安的真意,那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罪惡感。看電視看書,覺得自己浪費生命;作家務太久,覺得自己像個家庭主婦;想出去走走,又受限於疫情。我只能待在家裡,心不在焉的洗衣服、澆花、掃地,心中的慌亂與焦躁,讓我忘記將要離開父母的不捨。

直到那個週末的下午,媽媽問:「我花園裡的茉莉花開了,香不香?」

媽媽所謂的花園,是門外約五坪大的小花圃,晚飯後媽媽總會在那裡蹓躂,週末則彎著腰在那裡種種拔拔。對全家人來說,那的確是媽媽的花園,只有她能決定種什麼、怎麼擺設。我每天都在下午澆水,倒垃圾時會經過它,順便把垃圾桶倒放在旁邊晾乾。印象中只記得它五顏六色的,沒聞過什麼香氣。

我按著手中的電視遙控,看著哀鴻遍野的疫情報導,隨口問問:「那裡有茉莉花嗎?」

「怎麼會沒有?」媽媽驚呼,快步開門走到花園,「你出來看!」我不太甘願的走到她身邊,的確聞到一陣濃郁的花香。她摘下一朵茉莉花,送到我鼻尖要我聞,一邊描述每株花與草的故事。蘭花是如何在她的細心照顧下起死回生:飯後摘下幾片自己種的薄荷葉泡茶,滿室清香。還有路邊撿到的龍吐珠、風吹來的蒲公英,我眼花撩亂,不只因為形形色色的花草,更是因為它們不同的身世背景。

我偷瞄著媽媽,想到大半輩子在家庭與事業中趕場的她,何時開始有閒情種起花來?她似乎是累了,停下來嘆了口氣,說:「你們都出去讀書,爸爸又常不在家,只有它們不會離開,留下來陪我。」

我頓時溼了眼眶。媽媽在我心中是永遠堅強的職業婦女,從來只有我們需要她,她什麼時候需要我們了?追求完美的她,是八○年代最佳婦女代表,在事業與家庭都交得出漂亮的成績單。我想起她騎摩托車衝鋒陷陣、闖平交道為要讓我上課、她上班都不遲到;明明忙得不可開交,還堅持中午一定要送便當給我,只因不放心我吃學校的營養午餐。結果我在烈日下等到午休時間都到了,曬昏了頭,才看到媽媽拎著飯盒遠遠的跑來。

她對子女的關心可說是一般媽媽的兩倍,相對之下,她的管教也是。人說「母親像月亮一樣」,我卻覺得自己的媽媽像太陽,帶來光和溫暖,有時卻又炙熱到讓人不得不躲開。身為大女兒的我從小跟著她,慢慢長成她的翻版,有著好強的個性與澎湃的愛。從小到大與她的衝突,多到足夠讓我意識到母女的相像,雖然彼此相愛,相處太久卻又劍拔弩張。我學著刻意保持距離,不說太多以免她關心而干涉,不相處太久避免摩擦。面對她像太陽一般的愛,我選擇到外地求學,出國讀書、工作,越走越遠,至今定居他鄉。

在這個充滿茉莉香的午後,我想起爸爸說她在每個失眠的夜裡,為遠方的我擔憂而祈禱;想起她在火車站、機場送別,總是忍住眼淚讓我放得下往前走。我只看見她行為裡的剛強,卻聞不到她柔愛的馨香。站在媽媽的花園裡,我輕輕的移動腳步,靠近媽媽一些。不只因為聽到她的需要與無奈,也不只因為我即將遠離,而是發現我對媽媽也如太陽一般熱烈的愛,在有生之年裡,必要吸引我一步步地走回她身旁。」


媽媽,兩件事,當我重讀這篇舊文。

第一,現在的我再怎麼趕,也不敢闖平交道。你還是比較強。

第二,我的確回到你身旁,還帶著一隻動不動就要賴在你身上的大頭狗。一語成讖,你會不會覺得女兒的文章準到太可怕?

 




我提著行李往前走,檢查護照的女士心情挺不錯,問我是第一次造訪這個國家嗎?

不是。我沒有說,我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回到這裡。就像我沒想過會回到媽媽身邊一樣。

我在此地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法庭裡回答問題。坐在席上我不停的發抖,說話比蚊子還小聲。下台後,妹妹握著我的手,我胡亂的問剛才你聽得到我說什麼嗎?

「可以啦,只是你有點駝背。」

怎麼可能不駝背?我垂頭喪氣地撤了身分關了帳戶,完全了結我與此地的所有關係。

臨走的早晨,媽媽做了早餐,一邊告訴我最近和教會幾位姊妹們有場小聚集,每個人都試著說出自己心裡的負擔、或重擔,好為彼此代禱祈求。

「所以你說了什麼?」我大口喝著咖啡,好燙,但計程車就快到了。

我想她大約要說爸爸的身體,她自己要來的開刀或孫子的手術。

「我就說,我的大女兒是單親媽媽,沒有先生。她一個人帶著我的孫子,我的孫子是特殊兒,特殊兒就是領有殘障手冊的那種。請你們為她禱告。」

聽了心酸,我開玩笑,唉我真是不孝女,這麼讓媽媽擔心!

很久以前,我讀到聖經說,神造人,讓人住在全地面上,並且豫先定準他們的時期,和居住的疆界。

祂要叫人尋求神,或者可以揣摩得知。不僅心中有顆尋求的心,在環境中仍願意揣摩祂是誰、祂的旨意為何。並明白,其實祂離我們各人不遠,我們生活、行動、存留都在於祂。(徒17:27-28)

我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如何,要往哪兒去,但我願意尋求與揣摩祂領我走的每一條途徑。並明白自己所信的是誰,我的生活、行動與存留,都在於祂。我所愛的人也是。

而媽媽,我想大家都知道單親媽媽就是沒有先生,特殊兒多半領有殘障手冊,你這樣強調,大家有沒有傻眼?

請你不要擔心,我永遠是你那畝花園裡的苗,歪曲被你修剪,脆弱得你餵養,我已漸茁壯。風吹雨淋、心碎孤單,我都會認真,永遠試著要讓你為我驕傲。



照片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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