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
一進電梯,錫安就開始敲木質扶手。走到左邊、再轉向右邊,咚、咚。固著行為帶著些許韻律,他陶醉得很。
我伸手握住他的,想用牽手來制止。他是握住了我的手,只是伸出另一隻手繼續拍打。
咚、咚咚。
下降的電梯也帶點韻律,但我拉著錫安往後靠,因為感覺速度緩了。懸吊在半空中的鐵盒子被捧住,我們不再是唯一的乘客。
門開了,你走進來。
住在這裡雖不是一天兩天,但只要帶著錫安,我依然懦弱的希望電梯可以直達地下停車場。
你看了我們一眼,笑笑的。我也對你笑,說早安。
按了樓層,你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兩隻手都被我抓住的錫安。
「哇,長高了喔!弟弟你現在幾歲?」
弟弟沒說話,專心地盯著木質扶手,手指在我掌心間扭來扭去,滿腦子想的都是:「我要咚咚!我要咚咚!」
「他七歲。」我習慣代替兒子回答。
這幾年我越來越習慣自言自語。或許天性原本就不安靜,但我歸咎於多年來早療老師要求的:「逗孩子!誇張一點!媽媽妳不說他就不會說話!」
錫安的語言並沒有與我的聒噪成正比。老師騙我。
你沒理我,我可以理解,畢竟你又不是對我說話。
「弟弟,早啊!跟阿北說早?」
如果是阿嬤帶著錫安,她一定會說些「他有點想睡覺啊」等等孫子不是故意沒禮貌的解釋。如果是阿公帶著錫安,他或許會跟鄰居聊天,打開另一個話匣子。
電梯落得好慢,我就快要抓不住錫安的手,臉上的笑容有點僵。你看著我,唉,我不是代兒子跟你說過早了嗎?但這幾年來與你幾次不到十秒鐘的相處,我知道你沒有惡意。
「他不會講話,他比較慢……」
「他怎麼了?」
「頭腦受傷」跟著電梯門一起打開,你愣愣地,我笑著說再見,暗示你的樓層到了。
「架尼古錐的囝仔..…」離去時,我彷彿聽到你喃喃的說。
電梯帶著我們往下沉。
我把手放開。
咚咚、咚咚咚。
卓小姐
我不希望今天去,我想要耍賴。基本上,這件事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最好是等到我長得像林志玲或瘦到像孫芸芸才去。
但對方多次邀約,熱烈地遊說,表示您已經多次提到我的名字,問,何時才能跟我見個面?您這麼關心,不該讓您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
我知道,我也不想讓您失望。事實上我非但不想讓您失望,還希望您喜歡我。
對方邀約的時間很機動,似乎不知道女人出門前總得預留時間梳妝打扮。並且「穿甚麼都好看、不化妝也很美」這種說法不是真的,連孫芸芸和林志玲出門都要略施脂粉,我怎麼可能黃著一張臉就去見人。
好忙,每件事都卡得剛剛好,為什麼不能給我多一點時間準備?為錫安煮好晚飯,原本就答應送餐去給一位因車禍受傷的姊妹,回家的路上再繞去買了一盒餅,不便宜但包裝精美,希望裡面的東西也好吃。
連衣服都來不及換,更不用說沖個澡,我將連身洋裝繫上腰帶,拉出一點腰身,希望看起來還算正式卻不刻意。
口紅在唇上繞圈圈,沒時間上眼影。在臉上急急鋪了一層淡淡的粉底,試著蓋住黑眼圈。看著鏡中的自己,後悔沒聽妹妹的建議去種假睫毛,不然再怎麼憔悴還是能有雙明亮大眼。
趕到您的門前時,我還有點喘,外加緊張造成的呼吸急促,面試般如臨大敵。
但您和藹的笑容舒緩了我的不安,把餅遞上,希望您喜歡。
您說:「卓小姐,請坐」。
我有點傻,好久沒有人叫我「卓小姐」。
寒暄了幾句,您問,錫安怎麼沒有來?
我解釋,他正在家吃飯,帶他出門比較不方便,下次再帶他來見您。
「他會說話了嗎?」
「不會。」
「有沒有去檢查聽力?」
「有,以前都檢查過,器官沒有問題,就是腦部的問題影響發育。」
您繼續問著錫安的會與不會,我卻一律回答不會。我不是故意,但話顯然接不下去,我們都變得沉默。
「有這樣的孩子很麻煩。」您想了一會兒,緩緩地說。
所幸,席間有人開啟另一個話題,一個接著一個。相談甚歡,您甚至還唱了幾首老歌給我聽,不怎麼記得歌詞的我,跟著您輕聲唱和。
許久之後再想起這次會面,我喜歡您的自在,您或許也不討厭我?無論如何,結果之於我已經不重要。但有那麼一刻,我希望我們的相遇停留在「卓小姐請坐」,如果,我只是個小姐不是母親。
您或許會問我曾去那裡讀書?在哪裡高就?您可以認識我的認真,我的傻,細看我的妝,我的舉止,我的微笑與眼角微微的皺褶。
除了錫安,我其實還有很多事能夠向您述說,關於我,只有我。我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Don't you pay them no mind
國定假日,我放假錫安也沒上學,下午打算帶他出門走走,想著妳是不是一個人在家?
打電話給妳,一隻貓果真一個人在家。功課寫完了嗎?
「早就寫完了,一直在寫重複的東西,好煩。」聰明的小孩講話容易直白。
「要不要出來走走? 」
「好呀! 」從聲音就能想像妳一派興高采烈的模樣,喜歡妳的簡單。
所以我們往公園去,妳和錫安坐在後座,午後的陽光灑在你們身上,給我一種幸福的錯覺。雖然錫安不一定理妳,妳從來沒有冷落過他、或覺得他奇怪。妳喚他的名,逗他,一邊跟我實況報導:「他到現在還沒有正眼看我!」
妳不死心,想要引起錫安的注意,過程中不知他哪個小小的動作惹得妳哈哈大笑,他終於順著笑聲定睛看妳,也跟著呵呵笑了。
錫安喜歡孩子們的聲音,但他特別喜歡妳的,這點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
他追著妳的笑聲跑,我要你們兩個小心又不放心,跟著你們,要你們避開草地坑坑疤疤的低處,才發現自己帶著兩隻出門有點吃力。妳其實可以衝得飛快,但為了錫安你慢慢跑,我知道這樣對妳不過癮,「我帶著弟弟慢慢走,妳去跑兩圈再回來找我們。」
妳咻一下就跑遠了,在我視線裡跑了兩圈又回來、我們才走了一半。妳說前面有人在溜狗,其中一種狗特別聰明喔,叫我等會兒經過一定要注意看。說最近課堂上做的科學實驗,這個加那個產生了甚麼、基於什麼原理的結果,聽到我霧煞煞。
說,最近在學校和同學起了爭執,因為她攻擊妳的痛處。
是對方的錯,老師也糾正她了,但那並無法舒緩妳心中的難過與憤怒。妳說妳聽到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小哭一場,「那又不是我選擇的,我也不希望這樣。」
完全了解,親愛的,不要在意他們的話,因為將來我們或許還要面對同樣的事,就把這次當作練習。我舉了一些自己和錫安的例子,妳靜靜聽。
我們一來一往的說,但錫安累了,走路歪歪扭扭,開始不耐煩的嗶嗶叫。
「來,把汗擦一擦,我們去吃蛋糕。」
妳眼睛一亮,吃蛋糕喝甜甜是每個小朋友的最愛,尤其是妳這隻螞蟻。我已經事先訂位,準備公園散步之後,帶你們一起去享受貴婦下午茶。
「甚麼是貴婦下午茶?」妳問。
就是一塊巴掌大的糕點,兩百元新台幣不一定有找的地方,我沒這麼說。稍稍解釋那是個有小花園的餐廳,粉紅絲絨的沙發座,冷氣涼涼的很舒服,東西很好吃。
「那,我們可以不要帶錫安去嗎?」
握著方向盤,我頓了一下,「怎麼了?」
妳說妳怕他會發作和大叫。
妳與我們出去了幾次,錫安開心大叫時引人側目,連我都要把臉皮撐厚,妳覺得不好意思是正常的。小發作就算了,遇到大發作錫安跌倒、躺在地上抽筋發抖,簡直把妳嚇傻,但妳並沒有因此抗拒或嫌棄。
非親非故,妳其實不必忍受這些,我想緊緊的抱你一下。百感交集,我知道妳不是故意,妳是喜歡錫安的,但我依然心酸。
「我們可以試試看嗎?如果錫安發作或大叫,我們就打包回家吃,好不好?」
妳說好,又跟我聊起別的事。錫安那次很爭氣,大概是嘴巴塞著蛋糕,發作沒來造訪,陪我們乖乖的度過了貴婦時間,妳也很開心。
我沒有告訴妳的是,姨姨其實也很害怕,姨姨活在不帶兒子出門的愧疚、與出門之後無法掌控狀況的憂慮中。這些年我學著,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今天覺得自己有力量面對未知,我就帶錫安出門。如果不能,我也仰望神,求祂在我與孩子分離的時候,親自護衛他。
至於那些眼光,惡意的當然起身捍衛,善意的我試著體會,但,都不要太在乎它。
上樓
車往地下室轉,錫安在車子裡呵呵笑,不知道是認得建築物還是車子傾斜下滑的角度令他明白,他到家了。
不是普通的呵呵笑,今天特高興,在地下室啊啊大叫了好幾次,意思是叫我快一點。
「那你先去按電梯啊!」我喊,同時將大包小包從車子裡拿出來。
他的確按了,只是同時按了上和下。電梯門開了兩次,我又在袋子裡撈不到感應器,耽擱了一會兒才總算按下樓層。
混亂之際,兒子倒是貫徹他進電梯就要演奏的打擊樂,規律地敲打著木質扶手,咚咚咚,咚咚咚。
拎著我們往上的節奏突然停擺,門開了,你走進來。
我沒有多餘的手中斷錫安的打擊樂,只能把他逼到牆邊,不要太靠近你。
「是你們喔!想說今天電梯怎麼這麼慢?等好久囉!」
我說不好意思。
「弟弟又長高了喔!」
我向你點點頭。
「他現在有沒有比較好?」
其實沒有,而且更糟。我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就慢慢來.....」
是啊,要慢慢來,你隨即提到親人的妹妹的小孩的丈夫,因為車禍腦部受傷,現在也是在復健啊、你甚麼方法都試試看啊、找醫生啊,不然就只能慢慢適應......
我笑笑的聽,知道你是好意。
你的樓層比我們早到。這次,你沒有要錫安跟你說話,反而自己說了「弟弟再見」。
錫安還在咚咚,我原本打算代他回答的,哪知他突然停下打擊,跟你揮了揮手。
你看到,訝異的笑了。「這是他的再見。」我解釋。你在門外也跟我們揮手,我向你頷首道再見。
門闔上,電梯將我們繼續往上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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