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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只打算穿條牛仔褲、套上米白針織衫就好,但打開衣櫃的瞬間我猶豫了,妥當嗎?突然不知道該選擇何種穿著才算合適。
 
不是沒去過那樣的場合,況且今天應當緊張的人又不是我。但手心,卻莫名其妙地微微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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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間好熱鬧。這個房間只是熱。
 
我低頭盯著自己的裙子,邊邊那條白線是甚麼時候跳出來的?算了。我把雙手壓在大腿下,有點麻;我把雙手放在大腿上,手指不自覺的背誦樂章。
 
大家小聲地呼吸,琴譜翻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隔壁房間的人嚷嚷著「剛才好緊張喔」,我們聽得超清楚,可是沒有人說話。
 
老師說我是十三號,當擴音器傳來「十一號同學」,我就要走到後台,那裏會有兩張椅子,一前一後。我先坐後面的那張,因為前面有十二號同學,等他上場之後,我再往前坐。
 
然後要鞠躬。我碎碎唸著,主耶穌拜託祢讓我記得要鞠躬,而且要兩次,上去一次下來一次。
 
我扭來扭去,好久喔!再等下去我會不會忘記整首曲子?媽媽今天綁的馬尾有點緊,這件洋裝有點小,棉線還站起來,討厭。下台之後,不,是鞠躬完畢下台之後,老師說我要去隔壁房間,等其他小朋友結束才能一起離開,可是我好想先去找媽媽。
 
我的鼻尖開始冒汗,可是我的手指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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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上車,平日愛說話的妳出奇安靜。我問,很緊張對不對?妳點點頭。
 
妳只拿了一個信封,甚麼都沒帶。我說以後出門要記得帶一個小包包,裝水瓶、面紙甚麼有的沒有的啊!
 
妳點點頭。
 
我把車停好,我們手牽手一起走到會場,信封袋裡是妳的參賽證,出示之後即可抽出場順序的籤,但我們到得太早,「還有半小時才開放抽籤喔!媽媽。」承辦人員這麼跟我說。
 
我沒答話。轉頭問妳會不會渴?妳說不會,「可是我想吃餅乾。」
 
我啞然失笑,好啦,用吃來排解壓力未嘗不可?只要上場前記得洗手就好。我們一起走到便利商店,向來對零食很有主見的妳居然不知道要選甚麼?我挑了妳平日愛喝的檸檬蘇打,眼見妳還在餅乾區徘徊,我提議,比賽結束、等待成績的時候,阿姨再帶妳回來買好嗎?
 
況且,妳如果邊彈琴邊打嗝,會有點糗耶!
 
妳呵呵笑,乖寶寶很聽話,拿著飲料跟我走回會場。抽了籤,我們進禮堂坐在最後一排,上一組的比賽尚未結束,妳興致盎然地聽著別人彈琴,忘了緊張。
 
也有一群人興致盎然,熱烈談論著孩子從何時開始學琴,現在上場的這個孩子是哪屆比賽的冠軍,哪一個老師比較優,這次大會似乎沒有辦得比上一屆好……
 
她們就站我們的身後。妳有點不耐煩,貼在我耳畔小聲說,她們好吵,還壓到我頭髮。
 
轉頭看,原本呆板的禮堂突然變成一本被翻開的時尚雜誌,四、五個優雅的女士站在一起,肩上腕上掛著名貴的包,淡妝穿著小洋裝,平底鞋圓頭鞋和高跟涼鞋全都看得出牌子,珍珠項鍊鑽石戒指,波浪的捲髮、亮直的長髮。
 
我盯著某位的戒指想,這顆少說也有一克拉。她感覺到我的凝視,四目相對,我將孩子擁向我這邊一點,她則把擺在椅背上的手挪開。
 
還好沒穿牛仔褲來,我慶幸;只是絲質上衣在頸間的那圈假鑽,已經不夠亮。拿的雖然也是個有牌子的包,多年折磨已經脫線,又因不偏好印有logo的款式,乍看之下就只是個黑袋子。
 
妳也是。初見妳我就問,今天怎麼沒穿洋裝呢?妳扯扯身上的及膝長上衣說這件就是啊!黑色平底鞋與褲襪,搭配短版針織外套,沒有紗裙與蕾絲。我趕緊從化妝包裡拿出有顆小星星的髮帶,在妳的馬尾再繞一圈,只是比起那些色彩斑斕、停駐在髮髻上的蝴蝶,我的星星仍舊太小太黯淡。
 
但妳一點兒也不以為意。輪到妳這組了,我們小小聲禱告之後,妳睜大眼睛專注觀賽。數著誰選了跟妳一樣的曲子,告訴我總共有三首指定曲,老師幫妳選的這首比較難。
 
就要輪到妳了,有人彈錯音,僵住三秒之後才能繼續,妳倒抽一口氣,皺著眉頭說,希望我等一下不要忘記。
 
我握握妳的手,親愛的不會啦!
 
撥開妳落在額前的瀏海,提醒妳記得鞠躬,抱妳一下讓妳離開。我不確定妳會不會失誤,但除了祈禱甚麼都不能做,我只能陪妳到這裡。
 
當妳走上台的時候,只有妳和妳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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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好大,我的眼睛瞇瞇的。媽媽騎摩托車一向衝鋒陷陣,但我從來不害怕,熱熱的夏天有風吹,好舒服;雙手緊緊環抱著媽媽的腰,很安心。
 
通常摩托車時間都要背唐詩三百首給媽媽聽,背得好媽媽會稱讚,背不好會在紅燈停下時反手捏我大腿一下。但媽媽今天沒有要我背詩,她開心的說阿公阿嬤都去過了喔!還拍照留念。
 
是喔,連阿公阿嬤都有去。聽到媽媽開心,我也興奮了起來。
 
下了車,媽媽幫我把頭髮撥好,我們手牽手走到圖書館的展覽室。牆壁上按名次依序展示圖畫和稿紙,正方形的名牌貼在每個作品旁邊,註明成績、姓名和代表學校。
 
「在那裏。」媽媽比較高,很快就找到我的名字。矮冬瓜的我被媽媽牽到「作文組」的紅榜區,第一篇就是我的文章。
 
「第一名耶,女兒。」媽媽笑著說,仔細檢視作品,「字也寫得很漂亮!」
 
看著自己的字被掛在圖書館,我傻傻的。「妳去站在旁邊,媽媽幫妳照相。」
 
「可是大家都會看我......」
 
「不要扭扭捏捏,連阿公阿嬤都有跟妳的文章拍照,去。」
 
我只好走到我的稿紙旁邊,怯怯地笑。媽媽要我先把頭髮塞到耳朵後面,把上衣拉平。我站在左邊一張,右邊又一張,媽媽往後退,要把我、稿紙和作文組紅榜全部照進去。
 
好不容易拍完了,媽媽有點喘,我們一起上樓借了幾本書,媽媽要求我先去洗手間才能回家。
 
摩托車噗噗噗地往前,媽媽問,今天有沒有背唐詩?我把頭埋在她的背上,搖搖頭。
 
好吧!放妳一天假,可是明天要繼續背,以後才能再寫出第一名的文章,知道嗎?
 
明天再背,耶!
 
我抱著媽媽的腰,街邊的風景一直往後流去,可以買到吹泡泡的雜貨店,追著尾巴打轉的小狗,好好吃的紅豆冰店,大榕樹還有臭水溝。我抬頭看,陽光燦爛,藍天一望無際,我是全鎮國小作文的冠軍耶!我想對小狗說,對榕樹說,
 
對全世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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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得殿軍就好。」「妳覺得我會得第幾名?」
 
比賽結束之後,我遵守承諾帶妳去買餅乾,一路上妳斷斷續續地重複這兩句話。「殿軍是第四名,妳覺得自己不會得前三名?」我問。
 
「我有可能得前三名,但我得第四名就很開心了。」
 
「那妳覺得我會得第幾名?」妳又問了一次。
 
「第一名。」
 
妳看著我笑了,沒說話。在我心中妳就是第一名啊!自然、素雅、不卑不亢,況且一個音也沒彈錯,妳得殿軍,前三名就從缺吧!
 
我承認我有點偏心,其他參賽者也很出色,有些根本是專業等級。站在他們旁邊,妳的穿著與表現顯然為初生之犢,但妳是第一名,我依然這麼堅信。
 
大會一組一組的公布成績,放眼望去,孩子們臉上的表情都愣愣的。每一組有幾個「優等」名額,意即表現亮眼但不入前五名的安慰獎,沒聽到妳的名字,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主持人開始報前五名。
 
我頓了一下,如果妳連優等都沒有,也沒入前五名呢?
 
不可能這麼糟吧?我有點慌了,因為連第三名都不是妳。主啊,我該說甚麼安慰這孩子才好?妳看著我,我握著妳的手;第二名也不是妳,唉呦怎麼會這樣?
 
然後我聽到妳的名字。
 
妳高興地轉向我,我摟著妳的肩膀輕聲尖叫。妳三步併兩步的上台,站在第一個位置,我擠在其他家長中間為妳拍照。
 
站在台上,妳捧著獎牌和獎狀,笑臉盈盈地望著台下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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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對著鏡子觀看。
 
那些辛苦的練習,緊張,挫折。背著父母師長只想偷懶的時刻,好想放棄又覺得可惜的念頭。讀過的書,滑落的汗,背誦的詩句,連睡覺都會夢到的樂章。
 
妳哭,妳笑,妳享受努力的果實,得來不易的榮耀。聰明伶俐長成蕙質蘭心,所有美善似乎理所當然集於一身,讚譽堆疊,萬里千陽。妳認為沒有甚麼達不到,只要妳願意燃燒。全世界都要為妳綻放,如果妳下定決心,必定得妳所要。
 
然後有一天,妳成了一株結出壞果子的樹。
 
無論前半生的成就如何耀眼,目前妳多麼竭力奮鬥,當人見妳,他們看到的不是妳,而是妳的果子。
 
壞果子成了妳唯一的記號,它定義妳的一切。妳過往的累積毫無用武之地,技藝無人傳承,經驗無人分享。曾經珍惜妳的,因這記號而漸行漸遠,最終分離。
 
沒人看見妳的美好,即使看見了,卻又猶豫遲疑。
 
妳幽幽地想,當初何必花費時間、拚命得著甚麼?既然所有的榮耀都敵不過這個記號。
 
但壞果子其實沒那麼壞啊!妳想跟別人說。而那些璀璨的歲月依然存在,妳告訴自己。塞納河畔舊書攤的氣味,金門大橋上的風,閉上眼睛,妳彷彿聽見弗朗明哥歌者的憂傷曲調,看見西斯汀教堂、斑駁卻氣勢壯闊的圓形穹頂。
 
睜開眼睛,妳衷心希望牆上那隻努力攀岩的蟑螂別掉下來。全身雞皮疙瘩不知起了多少回?妳掙扎著,不想睡在這張靠牆的家屬床,好想跟兒子一起擠病床。
 
一點一滴,妳不再容任自己被摧毀,妳把壞果子轉化為另一種他人無法定義、專屬妳自己的記號。是忍辱負重也好,苦中作樂也行,妳往下扎根,才明白那些曾經的榮耀與美好都是養分,用來遺憾太浪費,更不該只讓妳懊悔。
 
妳把獎牌和獎狀遞給我,「第一名!」妳得意的說。
 
看,阿姨說得沒錯吧!
 
妳沒在聽,嘰嘰喳喳地,那我接下來就會晉級參加另一個比賽囉!還有,那個第二名是我以前的好朋友耶!
 
妳興奮的追上去相認。我揹起包包,拿著妳的獎牌與獎狀,看著妳蹦蹦跳跳的背影。親愛的孩子,我願妳前程似錦,不必經歷所謂損失與傷痛。但人生豈是我所能預料?我不知道妳的一生會得到多少記號,但無論是恥辱或榮耀,如果我不在妳身邊,請妳勇敢,請妳永遠相信自己的美好。
 
做成妳自己的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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