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 Jasmine大概是Woody Allen的片中，我看過最殘忍的一部。”
寫下這句話之後，我存檔、關機，這個檔案就這麼一直沒被打開過。
沒有繼續寫，是因為生活中其實有許多不確定、甚至更殘忍的事件不斷發生。她人的悲慘，而且還是虛構的故事，有甚麼值得一提?
從高中開始看Woody Allen，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年紀，許多情節當然不懂，不懂卻也留在心中。後來才發現，偶爾對事物清楚到刺眼的解讀，不多人了解、了解了只好苦笑的幽默，都怪自己在心智尚未成熟時就大量看他作品的緣故。
片子是這麼開始的，一位穿扮高雅卻喋喋不休的女人，無法停止地與身邊的乘客聊天，從飛機上講到領行李，講到對方翻白眼只想趕緊逃離。
說是聊天，近乎是自言自語；雖是時尚端莊，她的眼神透露出一股不安，專注卻茫然。
不是很多人能夠成功詮釋神經兮兮卻引人同情，閉上眼睛，不，我想不到，除了Cate Blanchett。
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只是她那雙眼睛有股說不出來的邪氣，不是美女卻又令人想多看幾眼。女主角Jasmine的個性其實是要惹人嫌的，但Cate Blanchett就能夠讓你為她惋惜，雖然知道這女人落此下場也算活該，但你卻悄悄希望，或許謊言依然能夠如此繼續？或許，她還是能有個好歸宿，即使她不值得？
此種功力，我目前只在「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看過一回。看那部片我哭到爆炸，比當初送我最愛的奶奶離世還要痛徹心扉。擦乾眼淚後覺得莫名其妙，到底是在哭啥？
一直想寫寫那部片，卻沒有勇氣再看一次。岔題了。
Woody Allen善於塑造女性角色，他曾在訪談中說，比起男性，女性複雜且有趣，不同面貌多種層面，寫女人他永不厭倦。正確的選角加上精湛的劇本，不說各大獎項的提名，他曾將多位女星直接送上奧斯卡殿堂，Mighty Aphrodite的傻大姐Mira Sorvino，Vicky Cristina Barcelona的瘋婆娘Penélope Cruz，還有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女主角，Cate Blanchett。
故事就這麼平舖直述的往下走。Woody Allen雖然愛寫女人，他筆下的女人多半充滿疑惑與焦慮，對未來不確定，對現實不滿意。結局少有美滿，心碎卻一定參半。
我們很快就知道，這個落魄的貴婦遠來投靠平(貧)民妹妹，只是破產了還坐頭等艙。從紐約社交圈跌入勞工階級的舊金山，格格不入是確定的，最糟的是，她擺脫不了過往生活的習慣，她的眼界、她以為的世界，都無法與現實相容。
你可以說她不妥協，但她其實活在幻覺中。
她一直活在自己創造的幻境裡，說也奇特，這模式帶給她美好與成功。她出身不明，我們只知道她是領養的小孩，本名叫做Jeanette。不是親生卻一起長大的妹妹Ginger，向男友介紹姊姊的時候說，從小，爸媽都說Jeanette的基因比較好！意即姊姊漂亮出眾，頭腦聰明。
聽到妹妹這麼說，這位原本叫珍妮特、後來把自己改名為茉莉的高挑美女手持酒杯，指間夾著細長香菸，急忙辯駁：「喔不，金潔，不，這與基因沒有關係，你要努力，要用盡全力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因為夠努力，茉莉為自己找到一位有權有財的男人，靠著丈夫扶搖直上，衣食無虞。茉莉的過去在現實中穿插，我們相信她的才華不只是釣到金龜婿而已，她夠優雅、也具口才，才能以沒有顯赫家世的身分在上流社會裡穩住地位。
她夠有品味，生來就是過這種生活吃這行飯。偶有不順，意識到丈夫不斷外遇啦，明知道公司做生意的方式有點奇怪啦，她撇開頭不去看。
她是茉莉，茉莉的世界不該有缺憾。即使丈夫騙走了妹妹與妹夫一生的積蓄，導致兩人離婚收場，辛苦打工、重整生活。她只是輕柔地說：「哎呀真是可惜！真是不幸！但做生意就是這樣啊......」
茉莉的世界不容許一絲懷疑，她在一切錯誤中反倒覺得非常確定。說得也是，何必追求真實？如果真實的生活只有辛勞與失望？
Woody Allen曾表示，華爾街的金融醜聞是他用以寫下「藍色茉莉」的背景。許多金融大亨在風暴中一蹶不振，他們的家人、尤其是進出社交圈的貴夫人們，風光不再，樹倒猢孫散。
雖然這是我看過最殘忍的Woody Allen，片中有幾段茉莉令我依然抱持希望。她勤學電腦，在診所打工。就要慢慢爬起來了，很好。自給自足，不是貴婦有甚麼關係？沒有男人靠自己也可以！有多少錢就過怎樣的日子，偶爾買點喜歡的東西犒賞自己，很好、很好。
盯著螢幕裡的茉莉，我在黑暗中頻點頭。
但她是茉莉，怎麼可能甘於藍領階級的平庸？所以Woody Allen是電影大師，我只是勵志溫情的錫安媽媽。
她酗酒、磕藥，多半時間渾渾噩噩。醒著的時候，對妹妹的孩子說些不合宜的話，邊喝酒邊聊當年與前夫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藍月」那首歌中喔！你們知道這首歌吧？
兩個國小年紀的孩子聽得一愣一愣的，當然不知道。
不然就批評妹妹的男友沒志氣、沒事業，也不想想自己從來沒有盡過姊姊的本份，一昧地煽動妹妹放棄這位雖然俗氣、卻真心以對的男人。
她學電腦，冀望有天能夠成為室內設計師，留戀於當年對豪宅的設計與擺設；她與朋友參加派對，是為了物色潛在的金龜婿。當金龜婿真的出現了，她馬上放棄一切靠自己獨立的可能，全心投入並設計另一場幻境。
一個男人、再另一個男人。我們為茉莉擔心，甚至末了終於明白前因後果，知道她應受藐視而不被同情時，我們依然覺得那個坐在街頭的崩潰女人好可憐。一個謊、再說另一個謊，如果你以真實面目與人交心呢？難道風險會比謊言被戳破來得大？
重點是，茉莉從來不知道自己是誰。
人們把「藍色茉莉」與田納西‧威廉斯的劇作「慾望街車」相提並論，畢竟他們有太多相似之處。家道中落的姐姐投靠勞工階級的妹妹，一天到晚遙想過往輝煌；兩個故事的支線也類似，妹妹的男友/丈夫同樣不喜歡姊姊明明落魄、卻仍舊瞧不起他們的貴族樣。
同樣是階級比對，在慾望與現實中掙扎。
但「慾望街車」是有男女主角的。姊姊白蘭琪令人害怕的神經質、花癡般的黏，幻說與幻聽；妹夫史丹利的粗暴狂野，惡意與誑言。兩人從厭惡、謾罵、揭露真相甚至最後的強暴，白蘭琪和史丹利的多次交手，才是整個劇作的重點。
飾演白蘭琪的費雯麗與史丹利的馬龍白蘭度，兩人產生的張力讓他們名留影史。馬蘭白蘭度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贅肉，兇惡卻俊俏，令我們了解為何兩個姊妹都屈服他的淫威、甚至垂涎他無產階級的流氓形象。
最後一幕，白蘭琪同樣被金龜婿放棄，被現實逼到徹底發瘋。被醫護人員帶走時，那個在「飄」裡風華絕代的費雯麗，在「慾望街車」詮釋年華老去的南方遲暮美人，虛弱無助地說出此劇的經典：
「Whoever you are, I have always depended on 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 (....帶我走吧，你是誰都不要緊，一直以來，我只能仰賴陌生人的好意過活。)」
對我而言，「慾望街車」看一次就夠了，它是齣高音太尖銳的歌劇，每個音是都唱上去沒錯，聽久了卻要皺眉。與其相比，「藍色茉莉」像是首憂傷的爵士樂，軟軟的、慢慢地，你看著唯一的主角漸漸淪陷。
反觀劇中，其他人有傷心也有快樂，跌倒了還算站得起來，犯錯的回頭了，短暫分離最終仍是相守。就算是失落的也有自覺，畢竟那是自己的選擇。
但茉莉沒有救贖，沒有希望。你看她一步錯、步步錯，跟著她緩緩搖晃，陷入就要萬劫不復的深淵。你祈禱她能夠再幸運一次，撐得住這場夢，圓得了隨時都要破的謊。
若你不是利慾薰心，不夠絕望到一廂情願，不夠狠心到奪其所要，你無法明白茉莉的最終一搏，不懂為何她無法預見自己的盡頭。我們不夠瘋狂，寧願卑微也不要失去清醒，因為我們知道，這世上沒有藍色的茉莉，維基百科還說，藍色的月亮只是幻影，只是大氣層中的塵埃與迷霧造成的罕見現象。
Pictures from IMD Blue Jasm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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