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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妮娜的email,說她雖然遲了點,依然沒忘記我,祝我聖誕暨新年快樂。

不好意思的是我,回覆她,要論遲應該是我遲,因為你主動來信,我被動回覆。但我常想起你,希望遠方的你一切都好。

說常想起她,不是客套話。

妮娜曾是我的同學,來自德國。我和她的朋友,兩個德國人加上一個台灣人,用半年的時間訪問當地一家中小型企業,在街頭追著人做問卷,比較產品優劣,市場競爭,三人一組做報告。

常想起她,因為是她教我生吃蘑菇的。討論報告通常耗費整天,在她家或我家,餓的時候有甚麼就混著吃。我拿起橄欖油、黑醋和鹽巴要調沙拉醬,看到妮娜沖了一下蘑菇,甩甩水,切了馬上要吃,問她:

“你不煎一下嗎?”

“蘑菇為什麼要煎?” 她一臉莫名其妙。

我喜歡蘑菇,做沙拉一定會放它,雖然在台灣它的價格不菲。身旁的親友不是很習慣生菇的味道,所以我會稍微用奶油或橄欖油煎炒,鋪在沙拉上。但當我抱著一盆自己吃的時候,只用妮娜的方法。

妮娜有一頭火紅的捲髮,比我高一個頭,她的指甲油多半是糖果色,柑橙橘,檸檬黃,蘋果綠,像個小女孩。講話大喇喇地,笑聲也高亢,跟她說話,我常覺得自己丹田沒力。

我很難忘記跟她一起看Enemy at the gates的那個下午。電影敘述邪惡德軍大舉進攻俄國,俄軍如何奮勇抵抗。我剛開始沒甚麼感覺,因為大家分明是因為要看裘德洛才進戲院的嘛!

但妮娜看到三分之二就開始碎念,才不是這樣,德國人也很辛苦,好萊塢電影就都是一個樣…..

週間的電影院沒甚麼觀眾,理當不會打擾到太多人。但妮娜唸到前幾排的人不僅轉頭,到後來居然站起來往我們這邊說,後面的如果要說話請出去!

如今在電視上這部片重播,我都會想起妮娜。想起那天看完電影之後,我們坐在廣場階梯上啃棍子麵包,她會灑麵包屑給鴿子,中型鳥類總讓我頭皮發麻,我揮手趕她招來的鴿子。

一個德國女孩、一個台灣女孩,用法文交談。妮娜告訴我身為德國人,她如何看二戰和納粹,成長於西德的她對東德的想法,她逝去的祖父,和她從小到大聽過的故事。

那些,跟我從小到大聽到的都不太一樣。

我靜靜地,有些觀點其實滿激烈,甚至私密,我們應該沒那個交情,但我想她是覺得委屈無從申辯,一次倒出來。

認識妮娜,我偶爾會看看她那個角度的人想說什麼。

看”再見列寧”,我們因東西德合併後的荒謬而發笑,輕描淡寫的劇情,呈現其實是一個國家分裂再融合所造成的精神錯亂;”竊聽風暴”中,所有人都在監控下躲藏或滅亡,我懷疑那個良心發現的秘密警察只是電影情節,情感與任務完美切割的訓練,良心何有存在的地位?

”為愛朗讀”裡,當男主角終於再見到他念念不忘的初戀,那個不識字、卻開啟他情竇與慾望的女人,是在法庭裡。女人在集中營執行屠殺命令,接受審判;而他,是個理當覺得女人萬惡不赦的法學院學生。

我為他們感到難堪,但在那樣的環境下,下令殺人和同意心愛的人該死,都只是為了融入群眾並存活。

”偷書賊”裡有一段,是德國女孩為了尋找友人猶太青年被打,而她的養父因傷剛從戰場返家。父女感情深厚,養父從不盲目憎惡猶太人,還因著報恩收留其中一位。開朗的他,一直是女孩的開心果,兩人相聚應是歡樂,爸爸卻對女兒迷惘地說,他不知道這場戰爭、以至於這一切的意義,是甚麼?

女孩回答: “We were just being people. That’s what people do.” 

我們只是在做人,人就是會做出這些事。時而美好,時而邪惡。時過之、時不及,中庸又被嫌不積極。

怕人無感,傷害對方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卻也怕人易感,凡事往心裡去,以致後人傳言,除了政治利益考量,那個留著一撇小鬍子的男人,因為在幼年時期曾厭惡母親的猶太男友,長大之後招集狂熱分子,要滅掉整個族類。

和妮娜十幾年沒見了。有些朋友就像家人,一輩子跟著,好的壞的都共度;有些則是因為距離或個性,程度不同,但總是生命中的一道風景,吃蘑菇時的記憶。 

但因為她,對某些事,我多了另一種角度。傾聽人被養成的信念與習慣,人生至此發展出的無奈和偏執,最難的,是除卻國籍背景職業學經歷、這些不斷影響著人卻不全然是人所有的價值,觀察一個人值得我保留或不必再見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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