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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星期一下午。

 

入秋了,人行道兩旁的枝椏隨風搖擺,葉子還來不及轉黃,卻因為風大,有些已經被掃了下來。

 

上班時間的台北街頭,路人行色匆匆,駕駛見黃燈不停反加速油門。我被紅燈攔下,手指不甘願地拍打方向盤,心裡盤算的都是待會兒該說的話。要怎麼將幾年來的事在三分鐘內提綱挈領的表達?如何語意清晰的提問、態度堅定卻不得罪對方?

 

站在對街的她,讓我突然停下思想。

 

當人群趁著閃爍的綠燈加快腳步,佇立的她於是顯得突兀。淡妝素雅,象牙白的絲質襯衫配戴樣式簡單的金色長項鍊;暗色老爺褲,黑色尖頭鞋。肩揹電腦包,手裡握著一杯咖啡,她啜著、等著,神態自若。齊肩的髮,頸間那條色彩斑斕的絲巾,正被風隨意舞弄。

 

如同久未謀面的舊識,說不出名字,卻又似曾相識。六十秒之後我隨著她的步伐轉頭,捨不得讓她離開視線,直到後面的車不耐煩地按下喇叭。

 

那天又帶錫安去看了哪一位醫生、問甚麼又得到了甚麼答案,我早已不復記憶。但這麼多年以後,寫這篇序之時,那天下午的對街女子是如此清晰地浮現眼前。

 

那些年,我聽到哪裡有名醫就奔波,何種療法能改善就嘗試,可惜得到的診斷多半模稜兩可,沒有任何治療能夠改善錫安的狀況。這不是誰的錯或不盡力,只因他的病情無法被歸類,無前例可循。醫生曾說,或許有天醫學上真能定義錫安的病,會以他命名,就叫錫安症候群。

 

那個前往醫院的下午,我彷彿在對街女子中遇見自己。曾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對手裡的工作有把握,對未來有規劃,日子就算不盡如意,我依然是我自己的主人,為我的夢想而活。

 

然後我成為妻子與母親,不再只有自己,學習以家為我的重心。兒子得病,我幾乎不再有自己,從零開始、暗中摸索,做紀錄讀資料跑醫院,試著為他闢出一條路來。

 

我曾以為日子就會這麼過下去。但幾年之後,我卸下人妻身分,單親媽媽兼職業婦女再次穿上套裝,上下班、出國開會,為錫安與我的生計打拼。

 

如今,我也扛著電腦與公事包在街頭等紅綠燈,只不過我是屬於即使剩下幾秒也硬要小跑步過馬路的一員。

 

錫安七歲這一年,我第三本書的簡體版即將面世,出版社希望我為讀者寫點話。直到現在,我仍驚奇並感激當初為了讓親友知道錫安病情的書寫、甚至時常是宣洩性的自我表述,能夠結集成冊、獲得迴響。

 

時間是一直這麼流著。我想起那些最初的悲傷、憤怒、怨天尤人,抱著兒子站在九樓陽台上的黑暗念頭。

 

那些決定堅持,但卻變得麻木,只為不去感受心痛與孤單的倔強。既然別人理所當然的夢想,對我而言只是妄想,我過一天算一天、咬牙死撐的苦。

 

時間帶我往前,我學會接受現實,盡力而為,不期待卻也不放棄希望。時間如飛而逝,我領悟,日子或許可以過得開心點面對困境我試著笑,即使別人都說我的幽默感很另類。

 

我翻閱這幾年寫下的文章,想起幼時背誦過的詩句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各樣事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擁抱有時,不擁抱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說話有時;

愛有時,恨有時戰爭有時,和平有時。」

 

曾有記者問我,如果人生能夠選擇,你還會選擇結婚、當錫安的母親、過現在的生活嗎?

 

坐在對面的姑娘正值花樣年華,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這題顯然是為自己問。

 

我想了一下,說,如果有選擇,我希望錫安不必被生下來受苦但如果他在這世上,我還是會選擇做他的媽媽。

 

孩子的病痛幾乎摧毀我,但他的勇敢、貼心與一點點進步,都令我欣喜若狂。婚變撕裂我,來自四面八方的溫暖,卻如此綿密的縫補、擁抱我。

 

不經過這些,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而我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所以還是會選擇同樣的路徑。

 

我希望她滿意我的解釋,也懂得這是肺腑之言而非逞強。我的確經過哭泣與失落,但我怎能否認之後的歡笑與尋見

 

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綻放後枯萎,凋零再復生。當我回想,才明白每段時光都有它的盡頭,每個角色都有它的期限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盡本分並享受,享受每一段時光、每一次相遇。不必害怕悲傷是永遠,也無須感嘆歡樂稍縱即逝。

 

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獻給每位翻開書頁的你。願我們一起學著享受,生命裡每段笑中帶淚的時光。

 

 

 

 

註: "最孤獨與最飽滿的道路"將於12月30日以"總有一個人,愛你如生命"的新名,與簡體版的讀者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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