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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送回去。」

「什麼?」我假裝聽不懂。

「我說你把他送回去,有空去看他就好。」

「你捨得啊?每天都抱不到他喔!」我故作輕鬆,逗她。

「當然捨不得啊!」媽媽快要哭了,「可是他在這裡你太辛苦,如果兩個人我只能選一個,我選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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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還在襁褓中的時候,是個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的夜貓;長大了,雖然作息稍微正常,他仍常在夜裡醒來,原因不外乎是發作和流鼻血。

渾沌中聽到兒子沒來由的尖叫,我摸黑打開夜燈,血,沿著兒子臉頰流到脖子上,前襟都染紅了。是發作揮打到鼻子所以流血、過敏體質打個噴嚏就噴血?我沒時間追究,趕緊以溫水浸溼手帕,輕輕擦掉兒子臉上的血,若是止不住鼻血,我扶他坐起來,避免倒流導致嗆咳。

有時他夜半醒來哭,外觀看來一切安好,卻閉著眼睛邊哭邊敲頭。我抓住他的手,問他怎麼了?是不是在發作啊?雖然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他不會回答,我問:「錫安,媽媽用『小寶寶抱』抱你好不好?」

雙手被媽媽拉住,兒子或許因為發作睡不著,因為倒流的鼻血睡不著,但不管再怎麼哭著睡不著,他聽得懂「小寶寶抱」。

眼睛還閉著,他尋我聲音,邊哭邊挨到我身旁,我盤腿坐在床上,把他抱在胸前,讓他的頭枕在我的左臂,我的胳肢窩夾住他的右肩,右手托住他的背。他長高了,一雙腳晃啊晃的,已經超出我肩膀的寬度。但這是他在我懷裡最喜歡的姿勢,從出生到現在都是。

兒子哀哀哼啊,我抱著他人工搖椅似的擺動身體,累極了,半夢半醒間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兒子,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媽媽就睡在隔壁的房間,被吵得睡不著坐起來,卻不敢下床察看。因為知道夜裡女兒一定不肯讓她幫忙,只好睜著眼睛聽孫子哭。

隔天早上我跟一臉沒睡好的媽媽說抱歉。「對啊,每次我醒過來,都已經坐起來了卻不敢下床,」媽媽瞪了我一眼,「不過,聽你跟阿孫說話,我都會慢慢躺下去,聽著你的聲音就會再睡著了。」

「我說什麼?」我沒有印象。

「你就一直重複,又沒怎樣,又沒怎麼樣啊!再等一下、一下下就好了啊!像在唸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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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安,大家都以為媽媽永遠不會放棄你,再累再辛苦都會照顧你;媽媽也曾以為自己沒有你就不能活,但我老實告訴你,媽媽的生命中曾經有幾天,不願見到你。

那幾天,外公外婆和阿姨把你帶開,你可能看到媽媽一直躺在床上,但我其實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一片沒有星星的天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媽媽不清楚自己是聽不到聲音,還是聽到太多聲音?四周一片寂靜,我卻聽見血液在體內唰唰地竄流著,聽見耳朵裡傳出高分貝的尖叫,好似麥克風直接對準音箱爆出的刺耳聲響。還有,太陽穴裡那幾條纏亂的血管,日以繼夜的擊打著,咚咚咚、咚咚咚,媽媽簡直想把它們拉出來直接剪掉!

你不會想去那裡的。

媽媽偶爾會從夜裡醒來,努力撐開眼睛,厚重的窗簾遮不住陽光,一天又過去了嗎?我翻身,空氣中有些細小的顆粒旋轉又落下。不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彈玩具鋼琴嗎?阿姨有沒有帶你做復健課的練習呢?你最喜歡和阿姨在一起,兩個人窩在沙發上吃水果、看電視,嘻嘻哈哈的讓我好氣又好笑。阿姨辯稱你才四歲,去醫院上課回家還要複習,好可憐喔!

我掙扎地起身,我想去看看你,看你胖胖的額頭,圓圓的鼻頭,肥肥的臉頰,但我突然想起你那對山形眉,和眉毛下,那雙細細長長的眼睛。

罷了,我頹然躺回黑夜裡, 發現自己第一次不想見到你,甚至不想碰觸你。 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母愛更強烈的情緒,我這麼愛你卻跨不過那道藩籬。

閉上眼睛,覺得自己是個糟透的媽媽,而我的血液與太陽穴,又開始合奏下一篇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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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打電話給我,說對方不願意簽字。「他要什麼?」我問。

律師點出對方要我讓步的部份,「如果你不同意,他的律師暗示他們打算爭孩子的監護權。」

「讓給他。」好脾氣的爸爸沒有提高音量,卻説:「把孩子給他,我不相信他真的要。」

在這膠著的時刻,身旁的人都勸我把孩子給出去。明知這是對方的戰略,我卻放不開手搏鬥。「他不出幾個月就會把孩子還你的,」大家說的對,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招架得了兒子。但我擔心這個不會抗議、凡事逆來順受的小孩,將會被放在從未照顧他超過二十四小時的祖父母身邊,失去了媽媽不代表就有爸爸,即使他有吃有住,卻錯失早療與復健的機會。

我沒有辦法接受我的孩子只是活著。只要他有一絲進步的可能,我都要竭力嘗試。

沒有孩子,你可以出國拿個博士,重回職場拼事業,做一切你想做的,甚至,也比較容易再有段婚姻。我們不是要傷你的心,你仔細想,錫安這輩子或許就是這樣,即使進步卻有限,你難道要把自己的後半輩子耗在他身上?他不怕生,也不太認人,把他送走,痛苦的不會是他。

痛不欲生的是我,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再怎麼痛,沒有什麼活不下去的理由。 如果有天我必須失去錫安,太陽依舊升起,地球照常運轉,我跟著呼吸就可以再過一天。但不是在這個賭注,我對所有關愛我的人宣告,我絕對不會在孩子上讓步,就算我必須失去我的孩子,也絕不是在這個心裡想著「來啊我倒是想看看你們可以撐多久」的時刻。

即使我的兒子有著你家的招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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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週末,我都會帶錫安到草地上跑跑,遛狗似的,一下車,他一見草地就掙脫我的手往前衝。

我跟著他跑,他快跌倒的時候扶他一把,帶他避開窪地與凹洞,我不拉他的手,讓他盡情徜徉。跑了一陣子我才喚他,聽到聲音他停下腳步,看到我在身後驚喜極了,一臉「哎呀我怎麼在這裡遇到你」的表情,哈哈大笑地向我跑來。

累了,他會自己跑到長椅旁,我問他想休息了喔?他沒說話只拉我坐下。我打開包包,一顆圓圓的頭立刻湊上前,看我今天帶了什麼好貨,伸手就要拿。

「你沒有說『我要』!」我不給。

他把手擺在胸前,拍了兩下。另一隻手還不放棄的伸進袋子裡。

我仍不給他,又問:「那『謝謝』呢?」

他用力點頭,下巴都要頂到胸口了。「乖,有禮貌的乖寶寶!」我摸摸他的頭,他沒空理我,邊吸果汁邊瞟了我一眼,抬了抬眉毛。

我們坐著,看葉子從枝椏上飄落,感覺風親吻我們的髮稍,我叫他慢慢喝,跑步要看路不然會跌倒,流那麼多汗累不累?

他喝完之後會把水瓶遞給我,如果不累,等都不等我拔腿再跑;很累,就坐著等我收拾包包,我起身,問:「你要回家了嗎?」

他把手放在我的掌心,我懂了,我們一起走到停車的地方。他還不認得車,卻認得出轎車和貨車的差別,還有媽媽的車是銀色。只不過他看到路邊的銀色賓士總想要開門,令我驚嘆兒子真是識貨啊!

一上車,我幫他把安全帶扣好,他乖乖坐著,偶爾拍拍胸脯上的帶子,像是在確認有沒有扣緊。車往前開,他津津有味的望著窗外,每一個街角對他來說都是這麼新鮮,天際、高樓與樹蔭在他的鏡片上映出一張又一張的風景。

錫安不說話,我轉開音樂,輕快的旋律頓時在車裡流轉,那漫不經心卻神采飛揚的唱腔,讓我跟著唱起來:

I was walking along, minding my business,
我原是自顧自的在街上走著
When out of the orange colored sky,
在那片光輝爛漫的橘色天空下
Flash! Bam! Alacazam! Wonderful you came by.
閃!碰!天靈靈地靈靈!美好的你出現了

I was humming a tune, drinking in sunshine,

我正哼著歌,享受燦爛千陽
When out of that orange colored view
漫步在橘紅色澤的氛圍裡
Wham! Bam! Alacazam! I got a look at you.
哇!碰!天靈靈地靈靈!我一眼就看見你

One look and I yelled timber!

只看一眼,我大叫小心!
Watch out for flying glass
注意天來橫木和飛濺玻璃
Cause the ceiling fell in and the bottom fell out
因為天旋地轉、天崩地裂
I went into a spin and I started to shout
陷入漩渦中的我喊著
I've been hit! This is it! This is it!
我被電到了!就是這樣,這就是愛!



中間有段拍子太快,我跟不上歌詞只好啦啦啦地含糊帶過。兒子原本默默的聽我唱歌,沒想到狀聲詞引起他的興趣,身體被安全帶綁著不能跳,他踢踢腳,拍拍手,在後座哼哼起來。我加入更多嘟嘟呀呀咕嚕嚕,兒子捧場極了,跟著一起哇哇哇,母子倆齊心協力以外星語改造爵士經典名曲。

大頭,你陪媽媽唱歌嗎?

我從後視鏡看著兒子,他往前伸長脖子,腮幫子都鼓起來了,瞇著眼睛對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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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邀演講,台下的讀者在最後提問:「錫安媽媽,你這麼愛錫安,是因為一直都很喜歡小孩嗎?」

我答我從來就不討厭小孩,卻也說不上喜歡。「但面對像錫安這樣的小朋友,」我坦承:「我同情他們,但我絕對會躲開。」

提問的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不知是訝異我的誠實還是我的轉變?

參加讀書會,一位溫文儒雅的老先生在作者分享時間問我:「你為什麼可以一直鍥而不捨的照顧錫安?」他說明自己的兒子是特教老師,也看過許多父母就乾脆把孩子放給學校處理,是好是壞都是老師的工作,回家不可能複習,更遑論研究孩子的病情。

我答不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為什麼不放棄兒子,只好說是天生的吧!

提到錫安媽媽,大家總會比較錫安出生之前與之後,我人生的巨變。然而看到本人,套裝高跟鞋,離賢妻良母的形象又相距甚遠,與其他筆觸溫婉的母親作家們截然不同。我相信每位身為母親的女人都須面對必然的轉變,她與她們的孩子也成就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動人故事,或許我的際遇是過於預期,但關於愛與責任,我從來沒有想太多,也沒有打算成為誰,一切的改變與付出,只是為了過日子而已。

幾個月前,一位初為人母的朋友向我告白,說她從來沒想到當媽媽的挫折比工作還要多,多到她有時候悄悄希望孩子從來沒被生出來。

你不會這樣吧?錫安媽媽。她沮喪到稱呼我的筆名,心情的確低落。

我提起自己那段連看都不願意看錫安的日子。

所以到後來你是怎麼從床上爬起來、怎麼克服不願意看到兒子的障礙呢?朋友很好奇。

我忘記了。我想了一下,可能是要磨藥吧!我之前磨好、分包的藥吃完了,錫安每天得吃三次藥,一次還得吃三、四種,有藥丸藥水和錠劑,大家不知道該餵他哪一種,只好把我叫起來。

只有這樣嗎?朋友再問,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其他石破天驚的理由。

朋友看起來明白,卻有點失望,她大概以為我又會以勵志為主軸,再敘述一段充滿掙扎與母性光輝的故事。






摘自“最孤獨也最飽滿的道路”,43-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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