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與我 / Zion and Me

近來有本書和改編的電影成為熱門話題，書名叫The Devil Wears Prada (穿著Prada的惡魔) 。書裡的主人翁大學剛畢業，想成為一個記者，卻摸不著頭緒地一頭闖進最著名的時尚雜誌，做雜誌主編的助理。主編是出了名的女魔頭，吹毛求疵，嚴格冷酷到令人坐立不安。上班的最低Dress Code是三吋高跟鞋，分不清楚服裝設計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女主角在主編的訓練和公司文化耳濡目染之下，從一個對時尚一竅不通蛻變為時髦的上班族，在名牌叢林中險些失去自己。後來還是勇於離開這個”million girls would die for”(幾百萬女孩拼了命都要搶)的工作，追逐自己的夢想。

這個故事的某些片段讓我想起之前在服裝公司工作的點滴。記得我第一次到公司面試時，全身上下被打量的很不自在。後來才明白這算是職業病，因為我也開始有這個習慣。有時候不是在看人，是在看一件衣服。看剪裁，看布料，看顏色，看肩線腰線合不合身，看鈕釦，看圖案，看配件.... 許多時候公司聘僱員工，私底下也希望請個大概是歐洲尺寸38號 (美國尺寸6-8號)的。當只有幾件衣服需要試剪裁，擺在人體模型上量得不夠仔細，又不願花錢請真人模特兒試裝時，可以請同事穿一下。幾個常試穿的同事總是鬧著要收費，因為脫脫穿穿、被人當工具擺弄真的很麻煩。有回我工作忙，不願意試一件大衣，推說太小我穿不下，還得罪了某經理。通常只要有新貨從工廠運來，我們都會泡個咖啡take a break，看幾個同事或請來的模特兒穿上最新的款式，在公司裡catwalk，讓Merchandiser (採買)和Quality Advisor(品管)量剪裁是否合身，真人穿上是否舒適，因為有些衣服看起來很美，穿起來卻很怪。衣服不能便宜就搶著買，也不用去跟著流行，一切都在於 ”穿了才知道”，這是我做了這個工作之後很大的感觸。

在服裝公司上班的好處是在公司你從不缺衣服穿。冷氣太強，就到櫃子裡拿件外套或毛衣。穿得不夠正式，就有現成的套裝可換上。公司的政策是你不能把衣服帶出公司，所以我們每天在公司都可以換新衣服，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同事需要出國到寒冷的國家，報備一下也可以直接到儲藏室拿衣服，只是回國便得歸還。儲藏室滿滿的都是衣服褲子和配件，因為是樣品，不能轉賣也不能發送員工，所以每季結束只能全部送到慈善機構。數不清的T-shirt、襯衫、女式西裝褲、牛仔褲、裙子、禮服、羊毛衫、大衣、帽子、手套、圍巾、皮帶、首飾….. 全部都用黑色塑膠袋打包起來。我們只能望衣興嘆。這些在海報上、商店裡當季的款式，得花好多錢才能買的衣服和配件，就這樣從我們手中溜過。

每個產業都有它的黑暗面，時尚業更是如此。工廠為了要到下一季的訂單，會不顧一切的巴結Merchandiser(採買人員) 。曾經有工廠寄了一整箱的童裝給某位剛生下孩子的採買，公司只做女裝不做童裝，很明顯的是賄賂。可是採買之間也沒有人敢檢舉，因為誰敢說自己從來沒拿過工廠的贈禮?

採買這工作的壓力比設計師大很多，因為一個指令給錯，工廠可能生產出三千件錯誤的設計，而衣服做了就不能改。我目睹早上才犯一個小錯的採買，下午公司就請他打包走人。所以我所接觸過的採買都神經兮兮，動不動就要跟人罵架。採買和品管之間的關係也極緊繃。因為只要品管不給Greenlight，貨就不能出到店裡賣，採買又要跟工廠重新交涉。所以我常聽採買和品管抱怨對方，各有各的立場，公司聚餐都不坐在一起。這兩種人的不合在同事間是公認的事實，對上司們來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她們吵架，對衣服品質來說比較有保障吧！

有些工廠在利益交換下，也會提供競爭對手的設計與版型，這些情報對每一季的銷售量有極大影響。怎麼說呢? 因為對服裝業來說，一般大公司會分四季-- Spring Summer春夏, Summer Autum 夏秋, Autum Winter 秋冬, Winter Spring 冬春 ，中小型的公司則只有春夏和秋冬兩季。像現在我們是2006年的冬天，2007年的春夏款應該已經敲定並生產。每個款式從定樣到大量生產至少需要經過三個月的時間，設計圖通常是從歐美總公司傳遞到亞洲，由低成本的中國、印度或柬埔寨等國家生產，生產樣本之後寄回總公司或在亞洲的代表處評估，才能決定是否大量生產。整個過程像是在跟時間賽跑，因為一個環節延誤，就代表做出的衣服可能來不及在當季賣，公司沒有預期的營收，還得付錢給工廠。一般服裝公司每兩至三個星期都得進新貨，因為新裝上市，收入絕對比擺在店裡最後面一排的折扣商品賺得多。所以若是知道大品牌公司的情報，儘早敲定設計，所有過程都能加速進行，來得及賣當季流行的服飾，沒有囤貨的憂慮，也不會擋住下一季的出貨。

知道了這些，你一定會納悶我在這個行業做的是什麼，答案是 -- 幾乎什麼都做過。我做過採買助理(是”助理”，所以沒有廠商的禮物可收) ，幫採買人員剪布料、量尺寸，整理款式材質的資料，與工廠聯絡。我做過Administrator，公司所有硬體軟體的採購、租用、維修，大到換辦公室小到換燈泡，我都必須處理。我做過Human Resource，負責招聘，薪水、假單、保險、帳目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問題。我做過Marketing，市場調查，觀察競爭對手的走向，每個禮拜都得出Newsletter，email給歐洲、亞洲的所有同仁。最後我還做了總經理的個人助理，打點跟這個負責亞太區市場的大忙人所有事物。為了一個臨時改到香港開的會，所有的大老闆們都沒有地方可以住，我一家又一家飯店的打電話，把每位貴客都安排好住處時已經快十一點了。通宵把法文合約翻譯成中文，結果隔天老闆告訴我他不用那個版本了。工作時我常笑自己這十幾年的教育就是為了這些芝麻綠豆，為了三個月後就不再流行的衣服，為某人一念之間改變的決定處理後續的爛攤子。有一次在上海，為了亞洲區年度會議，老闆飛我過去負責。我帶著當地的同事打理大小事，一切圓滿結束，老闆還放我幾天假在上海觀光。站在黃浦攤上，看著當時法租、英租界留下的建築與對岸新式的摩天大樓相望，中西合併的奇異景像，心裡想著: “沒想到能夠完成這些芝麻綠豆也可以這麼有成就感…..”

在這個產業裡，我親身體會什麼叫”這世界和世界上的事正要過去”，Fashion的字意就是正要過去的。人喜新厭舊，所以才創造出這個美麗又功利的產業。說穿了，其實服裝每十年又會重新流行一次，就像現在流行的款式是我媽媽年輕的時候穿的衣服。設計師站在過去的樣式上，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創作，就像唱片業中的老歌新唱。當然也有許多當代設計師的Signature Piece，像是Chanel的斜紋軟呢外套和YSL的Cocktail Dress，但一般人根本負擔不起。今天的流行是明日的黃花，對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買的衣服實穿並且能穿出自己的品味，這才是最可貴的。

哎呀! 我不該這麼說。要不然我以前的同事跟老闆要靠什麼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