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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帶錫安去醫院回診之後,順便到書店看看書。除了我固定瀏覽的行銷和文學類之後,就是親子和特殊教育的書了。

結婚前根本不會走到這個櫃,懷孕時也鮮少光顧。我一向覺得養小孩自然就好,只是很堅持一定要培養他對音樂和閱讀的興趣,因為這些習慣一旦養成,他能夠探索和發現的皆可觸類旁通。其他甚麼腦力開發、如何培養神童之類的,何必又何苦?只要他長大以後有一技之長,工作愉快也能養活自己就好了。

將來的成就固然重要,快樂的童年更是難得。

然而被告知錫安生病的初期,我不得不去讀相關叢書了,心裡卻很拒絕。一翻開,盡都是些刺眼的詞,不健全啦、遲緩甚麼的,越看越心煩,越看覺得孩子的病越嚴重,索性全都不看。有陣子我又卯起來做研究,蒐集任何跟病情有關的資訊,無論是書籍或網路資源,我剪貼了厚厚的一大本,有不懂的就在回診時問醫生。問到後來醫生還問我:「媽媽你是不是護理系畢業?」

那段時間,我都會抱怨孩子的爸爸為何不跟我一起蒐集資料?他的回答是各司其職。他負責養家糊口,我負責照顧孩子。或許在一般的家庭,這個想法極為正確;我卻很不能理解,孩子生病,難道只是我的事?全都由我負責嗎?既然你可以不讀,我也不看了。

後來才明白,當初猛讀是狠下心不理會討厭的感覺。看到錫安他爸不用讀而產生的怨言,暴露出我深處還是心不甘情不願。

有人說文字是有魔力的,能夠帶人出生或入死。這個說法讓我想起拉丁美洲女作家Isabelle Allende (伊莎貝拉.阿言德)的短篇「兩個字」。

在知識貧乏的年代,女主角靠出賣<文字>為生,在文盲普及的鄉野,化語言為文字;她流浪全國各地,每到一個城鎮,都不必擔心沒生意,不識字的人們圍著託她寫信、寫標語、寫招牌。直到有一天,她被綁架到惡名遠播的上校面前,因為只懂廝殺、沒讀過書的上校,厭倦軍旅生活,準備從政競選總統,卻發現沒有像樣的演講稿!所以當他聽到有個賣字的女孩,馬上就叫人把她綁來、囚禁在軍營中,等到她寫出撼動人心的競選演講稿後才能離開。

沒想到當女主角看到這位英挺卻令人畏懼的男人時,居然愛上了他。她望進上校的雙眼,發現那武裝的勇猛和威嚴下,只是厭倦和偽裝。她有種想要安慰他的衝動,想要將他緊緊擁入懷中,用她所有的愛融化這個冷峻的男人。

完成演講稿後,上校遵守承諾,釋放並給予她豐厚的酬勞。女主角離走前,決定免費送給上校兩個字作為禮物。她在他耳邊輕輕說了這兩個字(應該是用說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就離開了。

沒想到這兩個字如同魔法般,徹底將上校蠱惑,他茶不思飯不想,日夜想著那兩個字是甚麼,反覆唸著那兩個字的音節。忠心耿耿的部下從來沒看過上校這般脆弱,曾經驍勇善戰的男人居然為了幾個大字瀕臨崩潰!他問長官到底那兩個字是甚麼?或許說出來會比較好一點?上校不願說,說這兩個字是特別給我的,我不能告訴你。

部下受不了,千里迢迢再去把女主角找到並且捉回來,他怒斥女主角把主子從文字的魅惑中放出來。當女主角看到士兵來逮捕她,反而一點兒也不訝異,平靜地被捉回軍營。當她一到,上校出來迎接,他從前兇猛如獅的眼神剎那間充滿了似水柔情。他們從此相愛相守,永不分離。

因為作者以西班牙語寫作,<兩個字>的謎底更為有趣。在西班牙文中,動詞會因主詞不同作變化,主詞常被省略,因為從動詞的變化式便能知道主詞為何。眾說紛紜之下,多半的臆測是跟愛有關。雖然「我愛你」在中文是三個字,在英文也是「I Love You」;但在西班牙文是「Te Amo」,只有兩個字!即使如此,直到文章末了,作者還是沒有掲露那兩個神奇的字真正為何。

Allende陳述的故事說明她相信文字本身的魔力。即使不識字的人,也有可能因為文字本身和其成為語言的音調而被吸引。這個說法引起各家討論,我也曾經滿同意這個論點的。然而年紀越長越發現,文字的力量源自於讀者。你心愛的人寫著「我恨你!」你會想著,至少他對我還有感情,恨的反面就是愛;但你厭惡的人說「我愛你!」你反而全身不舒服,覺得多餘甚至噁心。

文字只是資料和知識,隨意人如何操作和運用。讀者有力量去支配文字,選擇相信或拒絕,決定全盤接受或留待觀察。所有以文字表現的內容,讀者有權力跟義務用智慧自行解讀,文學、商業、媒體新聞甚至政治論點更是如此。

現在的我再讀跟錫安有關的書,態度超然多了。不再被那些刺眼的文字勾起悲傷或絕望,不會再覺得好辛苦,為什麼我需要看這些書?為什麼錫安需要被歸類為這種孩子?文字提供我知識,即使是不悅人的資訊,我有責任少用點情感、多用點實際的力量去實行所讀的。

文字的力量,在於我駕馭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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