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牆上一幅又一幅的夢幻影像,華美白紗巧笑倩兮地躺在黑色燕尾服裡。小鎮上,裝潢富麗的婚紗攝影總是開了就倒,倒了被另一家店頂起來,換名繼續開。親友們一致推薦這家經營已超過二十年的婚紗店,還為她介紹某某原本在台北拍MV、現在隱居小鎮的名攝影師,聽說有客人遠從台北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就為了找他拍婚紗照。
小姐倒了杯茶給她,說王Sir很快就下樓了。沒多久,一位瘦瘦高高、綁馬尾穿夾腳涼鞋的男人向她走來。「是Tina介紹我來的,叫我一定要找王Sir。」她邊說“王Sir”邊想笑,小鎮還搞這套?什麼Sir不Sir的,講台語比較入境隨俗吧!
大牌攝影師只點頭沒說話。仔細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說:「婚紗照,新娘是重點。妳的五官輪廓明顯,不難拍。」他停了停,繼續高見:「不過妳眼睛雖然大,眼角的弧度很難處理......」
沒被冒犯,卻也不覺得開心。她聳聳肩,回了一句:「生出來就是這樣,這是我爸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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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速120,她在高速公路上飛奔。風很大,天上的雲飄得極快,她時而曝曬在豔陽下、時而行駛在雲籠裡,頭上那片遮陽板被她反覆掀下又翻上。從後照鏡裡,她看著後面一台台的車被陰影一塊、一塊地吃掉,再一節、一節地吐出來。
她精神異常抖擻,拿起身旁的黑咖啡再灌一口。回憶沒來由的湧起又淡出,腦海浮起太多不具意義的片段。從小,大家都說她長得像爸爸。父母是眾人口中的金童玉女,父親高大英挺,好漢總有當年勇,年輕時那段受訓保護總統的憲兵歲月她不知聽了幾回。像這樣的爸爸有什麼不好?她不喜歡,因為那雙眼睛。
大大的眼睛,卻被眼皮遮住了三分之一,微微下彎的眼角,有人說像庾澄慶,有的則直接喊她加菲貓。即使自覺神采奕奕,仍會面對如此詢問:「怎樣?昨天沒睡好啊?」她的眼睛醒著時慵懶,無語時迷惘,發怒時看來不怎麼生氣 ,傷心時則是全然委靡。
想起爸爸,怎麼同樣的眼睛放在他眉毛下不但炯炯有神、還顯得慈祥和藹?
她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個好同仁、好丈夫,在他扮演的各個角色上是否令人滿意?但她很確定,他絕對是一個模範父親。爸爸曾放棄兩次重大升遷,只為了顧惜家人和教會的服事。小時候她不覺得這是犧牲,彷彿爸爸天經地義就當放棄大好機會,留在她們身旁。到了現在,當她不得不在家照顧小孩、抱負不得伸展,每每向父親道出心中遺憾,問他是否也曾感同身受?他會輕輕安慰:「妳聽爸爸的話,人生不是用這些衡量的。」
她看進爸爸的眼睛,明白他是真的看盡萬事如土。她沒辦法像他一樣,總需要很用力地吞下自己的想望,用力過該過的生活。
她也沒辦法像爸爸,容易忘記他人的過錯,時時選擇寬容。不久前,爸爸要她幫忙打電話給某長輩,關心一下他正在國外讀書的孩子,因為她曾經待過那個國家。長輩和爸爸曾是親密的夥伴,她認識長輩一家,也尊敬他的為人。然而大人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長輩拒絕與爸爸聯繫; 曾經如同家中的親人,從此不相往來。她問過原因,爸爸從未口出惡言,只說是一場誤會。
她不懂,怎樣的誤會能如此徹底翻臉?或許兩造皆錯,但爸爸的熱臉貼冷屁股也夠久了,她不免打抱不平。所以當她聽到這個忙:「爸,說實在的,這通電話打了也沒用,人家不理你,何必一直去碰釘子?」
「你就問問他女兒好不好?顧惜一下,叔叔從前也很稱讚你啊!」
爸爸耳提面命了幾次,她撥了電話。對方客套地回答問題,不打算了解你更多,態度擺明謝謝不必再聯絡。她對爸爸報告通話內容,聽畢,他居然向她道謝,並欣慰地表示至少叔叔知道我們關心他一家。
「人家說不定根本不想要你的關心....」她想,但是說不出口。爸爸的盼望在天上,他向神祈求,領所有的浪子都回家。爸爸也有過失望吧!但從他的眼神裡,卻很少見到灰心與落寞。
即使孫子三歲了還不會走路、不懂得叫他阿公,他仍然笑稱「大隻雞晚啼」。不明究理的同事難免虧他,怎麼我的孫女才一歲多已經像個小機關槍,你孫子三歲都不開口叫阿公?進入狀況的,有人介紹靈驗廟宇,有人則建議反省自己是否犯錯,神因而賜予病童為懲?她聽了,難過到無以復加,問爸爸:「我們會不會信錯神?」
「不會。」兩個字,對不信的人來說很難,對信的人來說如呼吸般簡單。
她驚奇爸爸不滅的信心。從公司回到家,放下公事包又拿起聖經包,繼續聚會、繼續禱告。她記得兒子第一次住院,爸爸下班直接搭統聯北上,到醫院的時候還拿著公事包。「妳回家休息一下,我在這裡。」
「你要跟baby做什麼?」 即使眼角因熬夜快垂到地板了,她仍不放心,爸爸真的會照顧嬰孩嗎?
「做什麼?我讀經給他聽啊!」邊說邊從公事包裡抽出一本袖珍聖經。他得意地笑著,像個小男孩秀出心愛的玩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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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生活片段似乎不具意義,擺在生命的場景裡卻成為回憶,舉手投足於是涵意深遠。
當她終於看到爸爸,他已經被醫生命令不可發言。心肺功能皆衰微的結果,每一次吐字都要賠上一陣喘。爸爸用眼睛示意,要她坐下、去吃點水果;要她不必在病房陪他,下樓去美食街吃晚餐。皺眉,意思是他看到孫子了,要她趕快把小孩帶離醫院.....
爸爸不能躺下,只能坐臥。他盤腿坐在床上,穿著醫院的衣褲,白底藍綠點,像個小孩。不到四天爆瘦四公斤,表妹來探望,一見他就童言無忌:「姨丈你變矮了!」
她要媽媽回家休息,自己照顧爸爸。不知是空間太小還是心裡慌張?媽媽前腳一走,她馬上弄翻桌上碗筷。
「這個新來的小姐有點笨手笨腳.....」虛弱的聲音,狂咳緊接而來。
「厚!你不要講話啦!不可以講話還要浪費體力開玩笑!」她又好氣又好笑。
爸爸拿起指頭在空氣中揮舞,「啊?寫字喔?」她仔細看透明字體,跟他比手畫腳,「三個字?」
爸爸點頭。“你—好—兇?” 她看出來了!「我好兇?沒辦法啦!你現在只有我囉!」
看她拿起化妝包裡的木質扁梳,爸爸示意,不要用那麼好的梳子幫他梳頭。但是女兒執意,父親只得讓步,乖乖坐著讓她分中線。她輕輕為爸爸梳開灰色的髮,故作輕鬆地稱讚:「嘿!又是帥哥一個!」
趴在床邊,好像回到少女時期,滔滔不絕地跟爸爸說話。當媽媽的辛苦,當人妻的煩惱,說最近讀到的書、想看的電影,連經濟不景氣、政治人物說什麼也搬出來聊.....爸爸點頭搖頭,擠眉弄眼地回應。不贊成時睜大眼睛瞪她;被她逗笑時,眼睛瞇成一條,招牌的下垂眼角彎得更深了。
有人來訪,爸爸試著說幾句話,她看得出他在忍耐。人一走,爸爸便開始驚天動地的狂咳。她趕緊照護士吩咐的幫爸爸拍痰,手弓由下往上、左背右背交替拍。她盯著病服,節奏性地拍打,藍點、綠點、藍點點、綠點點.......直到爸爸痛苦地把痰咳出來,直到所有藍綠點在她眼中化成一片白。
倒杯水給爸爸清喉嚨、漱漱口,她走進浴室洗手。抽張面紙擦擦眼角,她揚起嘴角,擠出一個笑臉。要自然一點,她想,看著鏡子再練習一次。鏡子裡,有雙眼睛也向她報以微笑,四目相對,都是爸爸的眼睛。
2009/2/24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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