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老家位於一條長長的巷子裡,座落於稻田旁.....」我總是向人這麼介紹在小鎮的老家。如此開頭聽來愜意安寧,羨煞不少在城市長大的朋友。可惜欣賞播種收割、四季交替的代價,就是向晚的田間飛蚊密佈、門前偶有田鼠光顧。錯落在稻田間的是違建砂石場,風一刮,門窗關的再如何緊,家中地板上仍是蒙上一層沙。在巷弄裡錯車已經不容易,車輪還有可能卡進沒加蓋的臭水溝。最糟的是,某戶人家養了幾隻神經兮兮、只要風吹草動就狂吠的黑狗,多半時候狗群都沒綁鏈子,隨時衝出來嚇得人魂飛魄散。

只要能夠避免,我不喜歡獨自走長巷。然而妳就住在巷子的另一頭,我寧願冒著蚊叮狗吠的危險,也要走過去找妳。

第一次相遇,對我而言早已不復記憶。據傳,當年妳看到我的白皙翹臀,居然情不自禁地一口咬下去!如果妳愛的是我的白臀,我愛的就是妳的小白車。街上來往的車這麼多,我就是認得出妳。每次聽到那特別的嘟嘟轟轟,我連拖鞋都來不及穿,推開紗門跑出去,就看到妳帥氣的純白喇叭褲,俏麗的高跟鞋,騎著亮白偉士牌速客達。妳說妳最喜歡白色,不是天使披蕾絲的浪漫白,而是搖滾女王耍個性的叛逆白。妳抱我上車,我驕傲地站在妳前面,手抓兩邊後照鏡,即使沒打算去哪裡,兜兜風、繞一圈再回到原點也是過癮。

那是我們共有的美好。當年妳尚未出閣,是鎮上人人追的美女;我只是黃毛丫頭,不知道什麼叫課業壓力。我愛玩妳的化妝品和香水,想跟你一樣美美又香香。偷翻你的情書,處於半文盲狀態又愛管閒事:「怎麼有阿『虎』寫信給妳?」妳優雅的把信抽過來,「這個字唸『彪』,不是唸『虎』。」妳沒生氣,還順便教了我一個新字。

妳帶我去朋友開的婚紗攝影,為我上妝、塗上艷紅指甲油。我捧著花,興奮地穿上迷你婚紗、戴上公主皇冠,在鏡頭前咧嘴就笑,也不想想自己剛掉下乳牙、還沒長出新牙。但誰會在意門牙少了一顆?如果能在五歲就實現當新娘的夢想。

我漸漸長大,腦子裡充滿瘋狂的想法。跟妳坐在「木瓜牛乳大王」一起喝果汁,十幾歲少女自以為很有見地:「同居應該比婚姻更好!」、「為什麼我一定要參加聯考?」、「以後要去餐廳駐唱,變成知名女歌手。」、「小鎮生活太無聊,有機會離開我永遠不要再回來!」。妳很平靜,從未批評我幼稚的發表,答應為我保密。只在末了輕描淡寫的說:「做任何決定之前,還是問過妳媽比較好喔!」

妳結婚生子,事業忙碌;我升學就業,如我所願的離小鎮越來越遠。因為住得進,從外地回來的我喜歡去妳那裡晃晃、打聲招呼。若妳預先知道我將回家,便先下廚煮些我愛吃的,許多個放假回家的週末,我都妳的肉粽、肉羹和咖哩牛肉中渡過。妳捧著熱騰騰的鍋盤從巷底走來,巷口的我跑過去幫妳提。我們都怕狗追,可又得故作鎮定,免得走太快反而引起狗群注意,又緊張又好笑。妳把菜送到我家,我想陪妳走回巷尾,妳不肯,因為不放心我一個人再走回來。兩人十八相送,有完沒完,多半時候是妳說服我:「不用陪我走啦!妳站在家門口,看我到家不就好了?」

我們說話的時間不比從前,也不再那麼熟悉對方。從長輩口中聽到妳人生的高低起伏,妳也從我父母那裡知道我的異國工作與婚姻。妳的摩托車上載著心愛的兒女,不再是那個少了一顆門牙的女孩;妳不再騎機車,轎車卻仍是俐落的亮白色。每次見面,妳最愛給我緊緊、扎實的擁抱。什麼時候開始,我長得比妳高了?彎著頭,我倚在妳的肩膀上,你髮稍的香味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再回到台灣,我已經是一個男孩的媽媽。妳分享自己的育兒經驗,聊聊這些年走過的困境與歡樂。或許妳我都多了些看破世事的滄桑、少了些不可一世的夢想,我們之間的連結卻從未消失。每次我們回老家,妳都會打電話來問:「現在方不方便?我可不可以去看錫安?」妳用外婆的心情疼愛錫安,關懷從未間斷。還央求我把擦過錫安口水的手帕留下來,好讓妳可以聞聞那酸甜味道解相思。只要聽說錫安與我一同回來,總不忘準備他可以吃的菜餚,少放一點鹽巴和辣椒。

「味道不夠濃哪!」我在電話裡抱怨。

「這是給錫安吃的,托他的福妳才有得吃!」妳笑著回答。「我煮好了,妳可以現在出來接菜囉!」

我站在巷口,看妳向我走來。妳把菜遞給我,我們擁抱,聊聊最近發生的事。十八相送的爭執還是我輸,只好乖乖站在原地,目送妳慢慢走回巷子底。妳像母親般愛護我,或許因為身份超然,妳給予我母親不可能釋出的自由。在妳面前我放鬆,因妳為我著想,建議客觀。人生的長巷環繞著險惡的狗群、煩擾的蚊蠅和惱人的塵沙,但我是何等有幸,親愛的三姨,這一路上擁有妳不變的陪伴。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錫安媽媽 的頭像
    錫安媽媽

    錫安與我 / Zion and Me

    錫安媽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