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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電視上看過這對母子。
那時，因為腸病毒引起的併發症令人膽戰心驚，電視新聞推出許多專題報導，訪問病童及家屬。家有幼兒，我密切注意新聞，卻不經意看到熟悉的場景。再看一次，“嘿！這是我們每天去的復健室耶！”我指著電視、對一起看新聞的Kelvin說。
腸病毒的初級症狀跟感冒很類似。媽媽以為兒子只是得了重感冒，看醫生吃退燒藥就沒事了。沒想到腸病毒一發威直攻腦神經，傷及腦幹。一場病下來，原本活碰亂跳的男孩站不穩，聒噪問不停的小嘴巴連“媽媽”的發音都唸不準。
一切歸零，一切從頭學起。除了某些殘餘的能力，老天好像在他的腦中按了“關機”鍵，男孩什麼都不會了。
那天復健師換了錫安的教室，一進教室我就認出這對母子。我記得在電視裡，媽媽大大的、很有精神的眼睛。男孩圓圓的眼睛也跟媽媽一樣，只是重度弱視的鏡片將眼睛放大到無精打采。他站在類似翹翹板的矯正器上，兩腳打開慢慢地左右搖晃，訓練平衡感。媽媽拿著一枝長竹竿打拍子，邊拍地板邊數著兒子總共晃了幾下。偶爾男孩快要站不住，膝蓋又漸漸彎曲想坐下，媽媽會輕輕用竹竿碰觸他的膝蓋窩：“兒子，你快倒囉！”男孩彎彎的膝蓋會慢慢挺直，他張開雙臂，平衡自己一會兒，在開始“一、二、三、四”用雙腳施力、左右搖晃起來。
接連好幾次，我們都在同樣的教室上課。男孩與媽媽沒有老師在旁，大概是課程中間的自習空檔，自己練習復健師指定的器材。媽媽熟悉各種器材，顯然已經來復健室有一段時間了。每次練習結束，她會叫兒子把他拿得動的器材歸位。我看著他乖乖的、慢慢的移動腳步，把東西放好，心裡想起他原本是可以追趕跑跳碰的六歲男孩。
兩對母子一對一角落的練習著。是被老天關機也好，還是機器還沒發動前就被發現不良率也好，我們認真復健，沒有時間怨嘆。男孩左右搖晃、跟著母親一起數數字，我拉著錫安的手、在矯正器練習站立；空蕩的教室飄蕩著男孩的聲音，數到大概第四十五下的時候，他的膝蓋彎了。
媽媽喊他：“彎囉彎囉！” 嘮叨了一陣，男孩終於站直。媽媽問：“兒子，剛剛數到幾下啦？”
男孩一字一字的慢慢說：“我-不-知-道-因-為-你-罵-我-所-以-我-忘-記-了。”
媽媽、我和站在一旁的復健師聽到都笑了。老師還稱讚：“不錯喔！現在會抱怨，講話越來越清楚，還有邏輯啊！”
媽媽接著說：“那要從幾下開始，從30好不好？”
大概是於心不忍，我脫口而出：“剛剛好像數到45下了.....” 講完之後覺得自己真多事。
男孩聽到我說的話，又看了媽媽一眼，很困惑的樣子。他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想了一下，重新開始左右搖擺，口裡數著：“30、31、32.....”
“哎呦！阿姨都幫你說到45了，你還從30開始，這樣你會多做喔！” 媽媽看了兒子又看著我，笑笑的說。
“很乖，很聽媽媽的話。” 我回答。
下了課，等電梯的時候，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低頭幫躺在娃娃車裡的錫安換尿布。突然間有一雙又溼又黏的手磨搓著我的手臂，心頭一陣噁，我嚇得差點沒從椅子上彈起來，猛抬頭看見鏡片下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是男孩！他定睛看著我。因為站不太穩，溼黏的手就這麼緊緊抓住我。
雖然知道是他我不害怕，卻不知道要怎麼辦，也不敢把手抽開，只能繼續讓他扶著。我問：“弟弟你找姨姨要做什麼？媽媽呢？”
他不說話，只是直直看著我。又看看光著屁股、媽媽沒辦法幫他穿上尿布的錫安。
男孩的媽媽從洗手間出來，看到兒子這樣拉著尷尬的我，趕緊跑過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遇見喜歡的人都這樣，喜歡摸人家，又一直看不停......” 邊道歉邊把兒子拉開。“不要這樣，你會嚇到別人！我跟你說過幾次了！”
空出來的手趕快把錫安的尿布和褲子穿上，我跟她說沒關係。男孩被媽媽唸，動作雖然慢也很有情緒，他面壁，不像思過倒像是有點不開心。
安頓好兒子，我站起來，媽媽還繼續跟我說不好意思，我邊說沒問題邊瞄著還在面壁的男孩。我們一起站著等電梯，天外飛來一筆地突然決定：
“弟弟，姨姨可以抱你一下嗎？” 也沒管他願不願意，我彎腰輕輕摟著他。
媽媽沒想到我會主動來抱她兒子，感激又感動，只差沒向我鞠躬，一直捅她兒子：“跟阿姨說謝謝，姨姨抱你耶！” 他的頭低到不行，很不好意思。“說啊！說謝謝姨姨抱我！謝謝你抱我！” 我一直回說不用不用。
眼看兒子不說，她自己說：“謝謝你抱他，他沒有嚇到你吧！謝謝謝謝......”
電梯來了，裡面都是人裝不下錫安的娃娃車，我讓他們先進去。門關上之前，媽媽都還在唸：“怎麼不跟人家說謝謝?人家抱你耶！”
通常一個六歲的孩子，躲人家抱都來不及了，需要這樣萬分感激地謝謝一個擁抱嗎？曾經有位媽媽感慨地對我說，錫安長得真好，胖胖又可愛，看起來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會這麼有感而發，因為她的女兒一生下來就是唇額裂，滿三個月時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帶出門，才要搭電梯下樓，就被鄰居小孩指著襁褓中的嬰兒說：“媽媽！怪物！”
結果她哭著又帶女兒上樓。直到某天義工主動與她聯絡、到家陪她一起帶著女兒，搭電梯走出來。然而那已經是六個月之後的事了。
如果可以，我想要緊緊抱著他，可是男孩的身體很單薄，我不敢太用力。我想告訴他，即使戴著近乎放大鏡似的眼鏡、走路歪歪扭扭、說話含糊不清，你認真數數字的時候好可愛，你努力復健的樣子好帥。
如果可以，我想要謝謝他主動來找我、摸摸我又看看我。謝謝你，男孩，用你的方式懷抱了我。讓我第一次，不覺疲累地哼著歌，從復健室離開。
初稿完成於'08年4月。'08年8月獲得向上文學創作金賞獎。
此文收錄於“愛讓家園更美麗”得獎作品集。版權所有：向上社會福利基金會
那時，因為腸病毒引起的併發症令人膽戰心驚，電視新聞推出許多專題報導，訪問病童及家屬。家有幼兒，我密切注意新聞，卻不經意看到熟悉的場景。再看一次，“嘿！這是我們每天去的復健室耶！”我指著電視、對一起看新聞的Kelvin說。
腸病毒的初級症狀跟感冒很類似。媽媽以為兒子只是得了重感冒，看醫生吃退燒藥就沒事了。沒想到腸病毒一發威直攻腦神經，傷及腦幹。一場病下來，原本活碰亂跳的男孩站不穩，聒噪問不停的小嘴巴連“媽媽”的發音都唸不準。
一切歸零，一切從頭學起。除了某些殘餘的能力，老天好像在他的腦中按了“關機”鍵，男孩什麼都不會了。
那天復健師換了錫安的教室，一進教室我就認出這對母子。我記得在電視裡，媽媽大大的、很有精神的眼睛。男孩圓圓的眼睛也跟媽媽一樣，只是重度弱視的鏡片將眼睛放大到無精打采。他站在類似翹翹板的矯正器上，兩腳打開慢慢地左右搖晃，訓練平衡感。媽媽拿著一枝長竹竿打拍子，邊拍地板邊數著兒子總共晃了幾下。偶爾男孩快要站不住，膝蓋又漸漸彎曲想坐下，媽媽會輕輕用竹竿碰觸他的膝蓋窩：“兒子，你快倒囉！”男孩彎彎的膝蓋會慢慢挺直，他張開雙臂，平衡自己一會兒，在開始“一、二、三、四”用雙腳施力、左右搖晃起來。
接連好幾次，我們都在同樣的教室上課。男孩與媽媽沒有老師在旁，大概是課程中間的自習空檔，自己練習復健師指定的器材。媽媽熟悉各種器材，顯然已經來復健室有一段時間了。每次練習結束，她會叫兒子把他拿得動的器材歸位。我看著他乖乖的、慢慢的移動腳步，把東西放好，心裡想起他原本是可以追趕跑跳碰的六歲男孩。
兩對母子一對一角落的練習著。是被老天關機也好，還是機器還沒發動前就被發現不良率也好，我們認真復健，沒有時間怨嘆。男孩左右搖晃、跟著母親一起數數字，我拉著錫安的手、在矯正器練習站立；空蕩的教室飄蕩著男孩的聲音，數到大概第四十五下的時候，他的膝蓋彎了。
媽媽喊他：“彎囉彎囉！” 嘮叨了一陣，男孩終於站直。媽媽問：“兒子，剛剛數到幾下啦？”
男孩一字一字的慢慢說：“我-不-知-道-因-為-你-罵-我-所-以-我-忘-記-了。”
媽媽、我和站在一旁的復健師聽到都笑了。老師還稱讚：“不錯喔！現在會抱怨，講話越來越清楚，還有邏輯啊！”
媽媽接著說：“那要從幾下開始，從30好不好？”
大概是於心不忍，我脫口而出：“剛剛好像數到45下了.....” 講完之後覺得自己真多事。
男孩聽到我說的話，又看了媽媽一眼，很困惑的樣子。他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想了一下，重新開始左右搖擺，口裡數著：“30、31、32.....”
“哎呦！阿姨都幫你說到45了，你還從30開始，這樣你會多做喔！” 媽媽看了兒子又看著我，笑笑的說。
“很乖，很聽媽媽的話。” 我回答。
下了課，等電梯的時候，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低頭幫躺在娃娃車裡的錫安換尿布。突然間有一雙又溼又黏的手磨搓著我的手臂，心頭一陣噁，我嚇得差點沒從椅子上彈起來，猛抬頭看見鏡片下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是男孩！他定睛看著我。因為站不太穩，溼黏的手就這麼緊緊抓住我。
雖然知道是他我不害怕，卻不知道要怎麼辦，也不敢把手抽開，只能繼續讓他扶著。我問：“弟弟你找姨姨要做什麼？媽媽呢？”
他不說話，只是直直看著我。又看看光著屁股、媽媽沒辦法幫他穿上尿布的錫安。
男孩的媽媽從洗手間出來，看到兒子這樣拉著尷尬的我，趕緊跑過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遇見喜歡的人都這樣，喜歡摸人家，又一直看不停......” 邊道歉邊把兒子拉開。“不要這樣，你會嚇到別人！我跟你說過幾次了！”
空出來的手趕快把錫安的尿布和褲子穿上，我跟她說沒關係。男孩被媽媽唸，動作雖然慢也很有情緒，他面壁，不像思過倒像是有點不開心。
安頓好兒子，我站起來，媽媽還繼續跟我說不好意思，我邊說沒問題邊瞄著還在面壁的男孩。我們一起站著等電梯，天外飛來一筆地突然決定：
“弟弟，姨姨可以抱你一下嗎？” 也沒管他願不願意，我彎腰輕輕摟著他。
媽媽沒想到我會主動來抱她兒子，感激又感動，只差沒向我鞠躬，一直捅她兒子：“跟阿姨說謝謝，姨姨抱你耶！” 他的頭低到不行，很不好意思。“說啊！說謝謝姨姨抱我！謝謝你抱我！” 我一直回說不用不用。
眼看兒子不說，她自己說：“謝謝你抱他，他沒有嚇到你吧！謝謝謝謝......”
電梯來了，裡面都是人裝不下錫安的娃娃車，我讓他們先進去。門關上之前，媽媽都還在唸：“怎麼不跟人家說謝謝?人家抱你耶！”
通常一個六歲的孩子，躲人家抱都來不及了，需要這樣萬分感激地謝謝一個擁抱嗎？曾經有位媽媽感慨地對我說，錫安長得真好，胖胖又可愛，看起來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會這麼有感而發，因為她的女兒一生下來就是唇額裂，滿三個月時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帶出門，才要搭電梯下樓，就被鄰居小孩指著襁褓中的嬰兒說：“媽媽！怪物！”
結果她哭著又帶女兒上樓。直到某天義工主動與她聯絡、到家陪她一起帶著女兒，搭電梯走出來。然而那已經是六個月之後的事了。
如果可以，我想要緊緊抱著他，可是男孩的身體很單薄，我不敢太用力。我想告訴他，即使戴著近乎放大鏡似的眼鏡、走路歪歪扭扭、說話含糊不清，你認真數數字的時候好可愛，你努力復健的樣子好帥。
如果可以，我想要謝謝他主動來找我、摸摸我又看看我。謝謝你，男孩，用你的方式懷抱了我。讓我第一次，不覺疲累地哼著歌，從復健室離開。
初稿完成於'08年4月。'08年8月獲得向上文學創作金賞獎。
此文收錄於“愛讓家園更美麗”得獎作品集。版權所有：向上社會福利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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