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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我應邀至朋友女兒的生日派對。主人重金包下美式餐廳的一角,好讓一群3-6歲不等的小孩可以在彩帶和氣球中叫喊穿梭。大人們則靠牆圍坐,低頭吃飯聊天;假裝忽略其他用餐客人頻頻投來的厭惡眼光,試著在尖叫聲裡進行文明的對話。

因為壽星是女孩,拆禮物的時候,清一色的芭比娃娃從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中蹦出來。現在的芭比跟我小時候的不一樣,除了衣飾繽紛眾多,她們可是有主題的—烤蛋糕的烹飪芭比、端著盤子的小吃店芭比、綁頭巾打掃的家事芭比。據說還有衝浪的渡假芭比、愛心滿滿的醫生芭比、拿名牌包的名模芭比等等。不知是否因為朋友從事餐飲業,女兒手中的金髮尤物一律都忙著做家事、烤麵包。主人感慨,大家選禮物時真的很細心,盼望女兒即使玩芭比也能耳濡目染、日後繼承家業。

席間有位黃金單身漢發表高見:「女生嘛!在家要賢慧也要漂亮。」指得是芭比不僅家事烹飪樣樣來,還有著天使臉蛋魔鬼身材。不巧被我聽見:「拜託,她的妝是黏在臉上的那種,家庭主婦哪有時間卸妝?」「你們這些家庭主婦就是這樣,自己拉遢不打扮、不求進步,就全都怪在做家事養小孩上。」

我笑笑地說,呦!那些沒有傭人的家庭主婦,又不是天天坐在涼涼吹冷氣的辦公室裡,化妝打扮?她們流的汗可不是“林志玲叫萌萌站起來”的淋漓香汗!汗混著妝只會讓膚質更差。求進步?我是盡量抽空讀產業新聞、跟上時代腳步,但我不知道多少家庭主婦能這麼做?如果做不到我一點都不訝異。因為環境改變,周圍沒有同事或對手,就樣說英文,即使背的單字再多,沒有練習機會照樣脫節。

黃金單身漢嗤之以鼻,如果妳願意,這些都不該是理由!他繼續述說著周圍在婚前自給自足、長相完全帶得出門的女性朋友,在生了孩子、放下工作純為人母後,不是身材變形、就是黃著一張臉嚇人。婚前談話內容廣泛、說話條理分明;現在跟她們聊天,眼睛四處亂飄(應該是盯著孩子吧!先生!),談時事搆不上邊,更不用說與工作相關的話題了。

桌子底下有隻腳踢我一下,是妹妹,要我閉嘴,不要計較。知姊莫若妹。我微笑說明你還要回話?敬酒不吃吃罰酒?於是在那個小孩叫喊、大人瑟縮的最深角落,家庭主婦與黃金單身漢展開口舌激戰。至於對話內容文不文明?就要問聽到後來無奈搖頭的老公、默默哼歌的妹妹了。

家庭主婦從來不是我的志向。小時候寫作文,看到女同學的志願是“在家當媽媽”,我都有點不解,這也算是志願嗎?大概受家庭教育影響,身旁幾乎所有的女性長輩都在工作,而且皆做到不得不退休的年紀。從小到大,爸爸媽媽總是耳提面命,女孩子要有一技之長,不要靠男人養。自己賺錢自己花,最安全也最有保障。

我也不屬於那些心甘情願辭掉工作、在家陪孩子長大的媽媽。我沒有被給予時間思考再決定。剛做完月子,錫安的病情診斷確定,從此將需要長期照護和治療,我必須強迫自己吞下原本計畫,用最短時間適應主婦生活。很多親友都曾建議,請個女傭在家照顧小孩,妳還是可以去上班啊!只是一條人命和一份事業相比,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選擇題。

一路下來,我終於正式成為家庭主婦,才明白這是個最需要智慧、耐力和最不被肯定的工作。家庭主婦沒有休息時間,二十四小時剛過、下一個二十四小時馬上接踵而來;丈夫下班回家累了不愛說話,小孩長大了或許還會嫌你碎碎唸真煩。時間被瑣事分散,精力為他人貢獻;洗衣、洗碗、煮飯、拖地、繳帳單、買家用....在每天、每星期、每個月都得重複的動作中迷失自己。要維持一個家的正常運作與整齊清潔,或許不需要讀到博士的IQ,但對我來說,需要博士後研究那樣高深的EQ才不會發瘋。

我的身份又比家庭主婦再特別一點,因我還是“錫安媽媽”。最近為著公事牽扯私事,老公請我幫中文不流利的他與公司溝通。我打電話給那位女士,她一聽是我劈頭就說:「妳很不錯嘛!在家當貴婦,我們都很羨慕妳啊!」更表示她也有小孩,很欽佩我願意待在家陪孩子長大,她一直沒勇氣這麼做,擔心跟社會脫節、雙薪家庭也比較有保障等等....。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妳是貴婦”的說法,那些不熟悉錫安狀況的,常是如此幻想我的生活。我不便解釋,只能嘿嘿乾笑,心中旁白著—我不是貴婦而是“跪婦”吧!天天跪著陪錫安做復健,跪到我膝蓋上那層皮變得厚厚灰灰,洗澡時怎麼刷都刷不掉。

由於沒有收入,家庭主婦常被質疑養活自己的能力,申請信用卡時最能感受差別。想為自己辦張正卡而非附卡,各家銀行的卡務中心都會打來關心,要求我提供近六個月的存簿影本,如果名下有房產證明更佳。以往工作時,辦卡從沒遇過麻煩,反而是卡務人員不斷推銷,填下基本資料、職位薪水、拿出雙證件,一張卡兩星期內就寄到。

不僅無能,因為生活範圍狹小,比較起來自然被歸類為“無趣”一族。聚餐聊天,對方一聽到「在家帶孩子」的身份,多半會答「喔!那很好啊!」,接不下話只好轉頭與別人開啟新話題。 比較有禮貌的,會說他/她的姊姊或妹妹或某某人也是全職媽媽,常抱怨很辛苦很累,就這樣。也有人仔細問完小孩的身高體重年齡之後,大嘆小孩難帶,話題結束。

我不懂,你又沒帶過我兒子,是怎麼從他的身高體重斷定他難帶啊?

能夠繼續聊下去的,對方通常已為人母,但話題多半是圍繞著孩子的媽媽經。有回與一位在知名企業當主管的朋友聊天,我不斷把話題引向她充滿挑戰的有趣工作,她又不斷再導回小孩麻煩的教養問題。我在心中吶喊著:「我也是每個禮拜都讀商業週刊,可不可以跟我聊些別的!」

以上情況只是茶餘飯後對自我身分的消遣,不放在心上。對我來說,失去自己是當家庭主婦最難受的過程。大家安慰我,如果沒有妳,妳先生怎麼可能放心的去發展事業?妳這麼辛苦撫養兒子,他長大一定會孝順妳,接妳住在他家!我從不這麼想。先生若事業有成,那是他奮鬥而得的冠冕,做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意思就是永遠在背後、沒有自己的舞台;兒子長大成人,我要他四處遨翔、娶妻生子,才不想當顆絆腳石或上演八點檔世間婆媳。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很清楚,也沒有期待。因我為所愛的付出,為所選擇的生活負責,沒有人欠我或理當對我有所回饋。我只希望能給自己更多的精力與時間,讀書跳舞寫字做任何事都好;因為即使我已達不到原初的夢想,還是能夠走出另一條路,活出有質感的生活,不讓瑣事的洪流把自己沖走。

我期盼,所有家庭主婦都要意識清醒地過日子,合適的擺上自己,不懶散也不要只為著他人旋轉。我看過兩極的例子:有的媽媽在家毫無相夫教子、窗明几淨窗的功用;股市漲跌、電視上女明星哭訴的離婚原委倒是很清楚。她只是個不工作的女人,稱不上是家庭主婦。

有的真如那位黃金單身漢所說,放棄自己到令身為媽媽、同情主婦的我也訝異的程度。什麼都是“孩子的關係”,因為以孩子為先,所以我無法顧到自己。我相信,因我也曾是這樣。但如果妳這麼愛孩子,能不能給孩子一個更好的媽媽?孩子在妳快樂、自信、整齊乾淨甚至漂亮的氛圍裡成長,自然而然耳濡目染,也能夠成為妳期望的模樣。什麼樹,就結什麼果子,不是嗎?

記得十八、九歲那兩年,我參加教會舉辦的專輯錄製。合唱分為四部—一部Soprano(女高音)、二部Alto(女中音)、三部Tenor(男高音)、四部Bass(男低音)。女高音唱主旋律,其他三部的作用以合聲為主。錄到第二章專輯,女高音部的負責人在練唱時突然指著我說:「妳!去唱二部!」她是位聲樂老師,也是知名的演唱家,說起話來極有威嚴,不給理由。

一下子被換到第二部,我其實很不爽。從國小參加合唱團開始,我都是唱主旋律的第一部。彈了將近十五年的琴,高中學聲樂、唱女高音還得過幾個獎,現在妳居然要我去唱Alto? 年紀輕輕不懂掩飾,我鐵著一張臉去練唱。二部的召集人先向大家介紹新人,因為時間緊迫,就要進錄音室了,我必須趕快學會新旋律與合聲技巧,她要求所有二部成員都要帶著我唱。然後,她說了一段我當初不懂、可是永遠記得的話。

「Alto就像一個溫柔的媽媽,」她看了我一眼,卻向大家說。「一直在後面幫補、協助。沒有第二部,第一部聽久了會讓人覺得很單薄、很尖銳。世上有很多的女高音,可是傑出的女中音卻很少,因為Alto比Soprano更難、要學的歌唱技巧更多。唱第二部,你必須非常確定自己的音準,要穩,不能被第一部的主旋律拉走;你邊唱卻又得聽第一部到底在唱什麼?唱到哪裡?你才能適時的配上,唱出完美的合聲。」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終於明白她說的話。 第二部聽似不重要,卻是最重要。雖然只有輕吟的合聲,沒有主旋律的明顯與高亢;但要唱得好,必須經過許多的練習、對自己的把握、聽別人的需要。即使不站在舞台中央,也不能隨便哼、隨便活就好。這是我正在學的功課,如何聽他人高聲唱、我,對自己滿有自信與沈穩地,輕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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