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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書店,我捧著“Où on va Papa ?”低頭猛讀,不斷告誡自己不必買、在這裡讀完就好。身處博客來每日六六折的年代,實在不需要花台幣六百多塊買下一本不是每頁都被文字爬滿的外文書。

但是,眼看自己即將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我不得不帶書走向櫃台。因為媽媽有教過,要哭就回家哭。

“親愛的馬修
親愛的湯瑪斯

你們小時候,我常想在聖誕節送你們一本書當禮物,類似《丁丁歷險記》之類的。你們讀了之後,我們就可以一起討論。我很熟悉丁丁的故事,我讀過很多遍。

但我從未這麼做,不是為了要處罰你們,而是因為你們不懂得閱讀。你們從沒學習識字。到最後,你們的聖誕禮物永遠是積木或者玩具汽車……

現在,馬修已經到了遙遠的地方找他的皮球,那是一個我們到不了、也幫不上忙的地方。湯姆斯仍在地上,只是頭腦越來越不清楚,生活在雲端。即使如此,我仍然要送你們一本書,是我為你們寫下的這本書。我寫,為了不忘記你們,為了你們不僅只一張貼在殘障卡上的照片,為了寫出我從未啟齒的故事,也許,還因為愧疚。我不是個很棒的爸爸,我常常無法包容你們,愛你們是如此艱難。對待你們,需要有天使的耐性,然而我不是天使......”(page1-2)

2008年8月至今已狂銷十幾萬冊的“Où on va Papa ?(我們要去哪裡,爸爸?)”, 是2008年法國Femina文學獎得主。Femina獎始於1904年,每年只頒一個獎項給最優秀的作品。此獎特別之處在於其評審清一色為女性,純粹以女性的角度與觀點,選出競賽作品中男、女作家的散文或詩集。

初知道“我們要去哪裡,爸爸?”得獎,我不是很訝異。女性評審一向對男性書寫為父之情抱持特殊觀感。因為寫家庭親情的多半是母親,看多了女人筆下真摯溫柔甚至黏膩的豐厚情感,爸爸寫出的卻是幽默、對照反省和遠距離的美感,當然令人耳目一新。如今親自閱讀,我明白作者的實至名歸。

Jean-Louis Fournier獲獎前,在法國文壇早已是位著作等身的作家。出版小說、評論、動畫集,他還拍攝短片、紀錄片、卡通,經常受邀上電視接受訪問。然而“我們要去哪裡,爸爸?” 這本偏自傳性的散文集,卻是他首次在書裡提到自己,只寫自己。

說是“偏”自傳,因為此書並無一般自傳的規格,不給標題、沒有時間順序和情節交代,連最後一篇都非結局。雖然每篇的篇幅都不長,卻因作者本身運用文字的嫻熟,簡短卻有力,辭意精準。整本書近乎喃喃自語、片段式的記載沒有年月日的心情,都在敘述作者為父的歷程。只是,他這個爸爸當得很艱難。

“誰,從來不怕會生出一個不健康的孩子?請舉手!

沒有人舉手。

所有人想到不健康的孩子,就好像想到地震、想到世界末日 — 那些一生只能遇到一次的事情。

可是我卻有兩個世界末日。”(page12)

Fournier有三個孩子,頭兩個是重度殘障的男孩,第三個是正常的女孩。妻子在女兒出生後離開他與孩子們,他並未澄明原委。

“不正常的孩子沒有快樂的生活。因為從起頭就全盤皆輸。

當他第一次睜開雙眼,看到兩個人傾身在搖籃邊,兩張愁眉苦臉正瞪着他,那是他的爸爸媽媽。他們正在想:「是我們把他生成這樣嗎?」他們看上去一點都不自豪。

好幾次,他們吵架,互相推卸責任。他們好不容易找出雙方家譜,猜想或許是某個曾祖父還是酒鬼伯伯,把不良基因遺傳到孩子身上。

有時候,他們決定分開。”(page21)

老大十二歲那年在一次手術中過世,老二現今已經三十幾歲了。為什麼書名取為“我們要去哪裡,爸爸”?因為這是老二湯瑪斯最愛說、也唯一會說的一句話。

“自從湯瑪斯上了我的Camaro車起,十年了,他一直重覆地問:“爸爸,我們去哪兒?”

剛開始,我會答:“我們回家啊!”

一分鐘後,他會一派天真地再問一次,對剛才的對話絲毫沒印象。問到第十次的時候,我便不再回答了……

我不是很清楚我們要去哪兒?我可憐的湯瑪斯。

我們就這麼往前走,管他去哪裡,也許直到撞上牆……

一個殘疾孩子,然後兩個,為什麼不是三個呢?……

我從沒預料到這種狀況……

我們去哪兒,爸爸?

我們將開上高速公路,然後逆向行駛……

我們開往阿拉斯加。我們去親親熊、抱抱熊,然後我們就被牠們吃掉……

我們去採蘑菇。我可以摘些有毒的鵝膏菌菇,然後用來做個蛋餅大家一起吃……

我們去遊泳池。從極高的跳臺我們往下跳、深深潛入,不過池子裡沒有水就是了……”(page10)

Fournier的筆觸與其他病童家長的著作大相逕庭。他自我、瀕臨自私地寫出心中的憤怒與悲傷,只明示不隱喻。他不管讀者怎麼想,不打算在字中透露奮發向上的人生道理,沒有一絲以文字煽情的意願。他只顧自己的感覺,只寫兒子的遭難。人讀了,要嫌此種人父簡直自暴自棄抑或感動流淚珍惜現有,完全不在他下筆的考量內。

跟他之前的著作唯一的共通處,是Fournier不改變的黑色幽默。即使這回不再寫小說或製作動畫,字裡行間,他仍是常拿自己和兒子們開玩笑。

去醫院看醫生,他很正經的問:「經過那麼多檢查,我覺得他們很正常耶!」

醫生一臉嚴肅,「先生,這一點都不好笑。」

上電視接受訪問,談起兩個重度殘障的孩子:「殘障的孩子也帶給我的生活很多笑點啊!你看到正常孩子自己吃巧克力布丁,吃到整張臉都是巧克力不也都會笑嗎?殘障的孩子也會吃到滿臉都是,我覺得他們好可愛;只是大家看到他們這樣都不笑了。就算笑,只是笑他們笨而已.....」

有殘障的孩子就該愁眉苦臉嗎?他問。那我有兩個,我該頭更低,眉頭更緊嗎?就像大鼻子情聖西哈諾總是帶頭自嘲他的怪鼻,他說,我也要這麼開兒子們的玩笑。他們不懂,這是我唯一可以不溺死在悲傷裡的方法,這是我當病童父親的權利。

“馬修常發出嗚嗚的聲音,他大概以為自己是汽車。最糟的是,他可以這樣開24小時,沒有排氣管消音器的這麼開一整夜。

我去跟他說了很多次:「把引擎關掉!」他不理我。我不可能跟他講道理。

我睡不著,明天還要早起!有時,腦海裡纏繞著可怕的想法,我想直接把馬修從窗戶丟出去!不過我們住在一樓,丟出去也不會怎樣,所以只好繼續這麼聽著他的嗚嗚聲。

我安慰自己,心想,那些正常的孩子也會吵到父母不能睡覺。

他們做得真好!”(page22)

在極酸的嘲諷中,Fournier力保超然,不讓自己或讀者掉下眼淚。他曾在訪談中提到,幽默是他寫作和生活的武器。他不斷提醒自己,要把兩個兒子寫成英雄,不能把這本書寫成一湖淚水。然而人怎能不動容?當你讀到他輕輕淡淡、幾乎搞笑般寫出喪子的悲痛:

“馬修沒太多嗜好。他不喜歡看電視,因為他不需要電視把自己搞到神智不清,他已經是這樣。他當然也不懂得閱讀。唯有音樂能夠帶點他一點快樂。當他聽著音樂,手會不由自主地拍著球,像在打鼓似的,滿有節奏。

球,在他的生命中佔有重要地位。大部份的時間,他把球丟到自己根本撿不到的地方,然後他來找我們,牽著我們的手到了球掉下的位置,要我們把球撿起來還給他。五分鐘之後,他又回來找我們,因為球又被丟遠了。一天之內,他有辦法重複這種伎倆十幾次之多。

毫無疑問,這必定是他唯一想得出來、與我們親近的方法,為了要我們牽他的手。

現在,馬修自己一個人去找他的球了。這次他丟得太遠,丟到我們都沒辦法再幫他撿球的地方.....”(page24)

當你讀到他誠實寫出身為兩個殘障兒之父的羞恥感:

“今天以前,我從來沒有提起兩個兒子。為什麼?我覺得很丟臉嗎?害怕別人同情的眼光嗎?

太多五味雜陳。但,我最想避免的問題其實是:「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我總是假想要這麼回答.....
「喔!湯瑪斯在美國讀麻省理工學院....他很喜歡那裡,讀得不錯。最近還認識一個美國女孩子,叫瑪麗蓮.....我想他應該會在那邊定居吧!」

「那很遠吶?你不想他嗎?」

「美國真的很遠,沒辦法啊!孩子的幸福最重要,可是湯瑪斯這孩子每個禮拜都會打電話來報平安。反倒那個正在雪梨,跟著建築師事務所實習的大兒子馬修,很少打電話回家.....」

我也可以說實話。
「您真的想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嗎?馬修已經不在人世。喔!不用說不好意思,對重度殘障的孩子來說,走了還比較輕鬆......湯瑪斯還活著,他通常在療養中心的迴廊走來走去,對自己的手邊尖叫邊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page98)

當你讀到他不隱瞞的嫉妒:

“每次我接到嬰兒誕生卡,我一點都不想回覆,也不想恭喜那對幸福的父母。

我當然嫉妒,之後我更惱火。幾年後,那對心滿意足的父母,將充滿愛慕地拿出他們可愛寶寶的照片給我看。他們會向我描述孩子最近又說了什麼話,又學了什麼表演。他們真是自大又粗鄙,就像那些開保時捷的駕駛,正在對開雪鐵龍老車的人比較性能。

「他四歲就知道讀書跟數數字了!」

他們不放過我,繼續給我看男孩四歲生日的照片,那個小天才數了蛋糕上的四根蠟燭再吹熄它們,他爸爸還給我看錄影帶。我開始邪惡的胡思亂想,我看見燭火燒去桌巾,燒上窗簾,燒掉整棟房子。

當然,你們的小孩是全世界最美的,最聰明的。我的則是最醜跟最笨的。是我的錯,是我把他們生成這樣。

湯瑪斯和馬修15歲的時候,不會讀書、寫字,連說話都談不上。”(page147)

當你讀到他滿腹經綸無人可傳授的無奈:

“......對一個父親來說,最有趣的就是孩子開口發問,當他們開始產生好奇心的時候。

我曾滿心期待那個時刻的來到。可是,從以前到現在,我只被問過同一個問題:「我們要去哪裡,爸爸?」

我們能給孩子最美的禮物,就是答覆他的所有好奇,帶他領略美好事物的滋味。對馬修與湯瑪斯,我卻從來沒有這個機會。

我是多麼想教他們讀書......我製作兒童動畫,電視影集、少年畫冊,我自己的兒子們卻從未看過。

我是多麼希望他們以我為傲。他們會跟同學說:「我爸爸比你爸爸更厲害!」

如果孩子們都需要父親的讚許,或許當爸爸的,為求心安,是何等需要他的孩子眼中那仰慕的亮光。”(page125)


你不能不動容。因為即使整本書完全沒有一句“兒子,我愛你”,一位父親極深的愛仍然印刻在每字每頁。他的頹廢、愧疚與悲憤,都是因為愛。他的淡漠、嘲諷與獨特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幽默,也是因為愛。

他的愛,是如此深刻到只能保持距離,才不致痛徹心扉。這位七十一歲的老先生,終於勇敢寫下這輩子為人父卻又不能真為人父的心情,因為他說,這本書是獻給馬修和湯瑪斯的。



作者Jean-Louis Fournier





後記:

完成此篇前前後後花了我兩個月的時間,因為忙錫安、忙家務、忙感冒、忙著邊擦眼淚擤鼻涕再振作起來翻譯。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感冒還是書中內容讓我四孔出水(鼻子兩孔,眼睛兩孔)?

翻譯了很多,只能節選幾篇介紹給大家。不知道這本書是否已有中文版?如果沒有,出版社可以找我接洽.....

文中翻譯如欲轉載,請註明出處、作者(錫安媽媽是也)。



2009/1/19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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