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與我 / Zion and Me

一下課，來不及跟老師說再見，她抱著兒子直衝停車場。邊開車邊講電話，問媽媽有沒有什麼需要？爸爸現在好不好？回家準備一下，馬上就會到醫院去看你們。

「有沒有想吃什麼？我帶過去。」

「沒有耶！爸爸都沒什麼胃口，昨天晚上我自己一個人喝掉你帶來的雞湯。」媽媽懊惱的說。

什麼都沒有嗎？她不放棄，水果呢？牛奶呢？今天想吃麵還是飯？擴音的手機傳來爸爸微弱說“不”的聲音。「爸，你這樣不行，要吃點東西才有體力哪！」

這陣子，爸爸的不舒服已達忍耐極限，與醫生討論後唯有走上手術一途。媽媽、妹妹和她，三人伴君如伴虎，那位從前自稱住在“女生宿舍”的好好先生，如今身體不適轉為沈默寡言。爸爸不常說話，不知道是一開口就胸悶氣喘、還是暗自擔心要來的手術？醫護人員告知開刀時可能面對的併發症，腦中風、腎衰竭、肺萎縮....她瞥見站在一旁的媽媽眼眶泛紅。直到醫生離開病房，她才追出去問：「請問醫師，我們會遇到最遭的狀況是什麼？」

「就是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啊！」醫生睜大眼睛，「你爸爸年紀大了，我會盡我所能，但我只是人不是神。」

點頭說謝謝，長長的走廊她慢慢走，快快把眼淚擦乾。那天晚上，媽媽問：「爸爸，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跟我們說？」

躺在床上，爸爸只說了四個字：「我信靠神。」隨即翻過身閉目養神，沒什麼好討論的。

爸爸不說話，她看不透他的需要，只能不斷思考不斷試探。不怕問多被嫌煩，她靈機一動：「爸，紅豆湯好不好？」

安靜了一會兒，他輕輕的說：「好。」

爸爸對紅豆的熱愛常被她們調侃。舉凡麵包、湯品、西式或中式的甜點，無論是當內餡、還是點綴在周圍，任何與紅豆沾邊的食物，爸爸一向來者不拒。他是看到甜食就皺眉的人，卻對紅豆情有獨鍾。「這到底有什麼好吃？」她和妹妹吃著甜膩又綿軟的銅鑼燒，不解的問。「怎麼會不好吃？妳們兩個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兒？」爸爸搖搖頭，笑著又咬了一口。

接過電話，媽媽擔心外頭買來的紅豆湯糖分太高，對爸爸負擔太重。她連忙說我煮我煮，回家馬上熬一鍋帶去給你們。媽媽回她：「你要照顧孩子，有空再煮，不一定要今天帶來。」

爸爸第一次住院，聊天時她開玩笑：「爸，拜託你身體趕快好起來。要不然我擔心兒子沒人可以說，跟老公吵架也沒人可以投訴。」爸爸回答：「那你要長大啊！擔心的時候要禱告，不要常常發脾氣嘛！我又不可能永遠在你旁邊。」

午後陽光慵懶地灑在爸爸斑白的鬢角，晶晶亮亮，空氣中滿了春末初夏的溫暖。她卻額頭冒冷、雙手發麻，生平第一次領悟永遠失去的可能。她以為自己夠勇敢、夠獨立了，爸爸生病，才發現在爸爸身邊她從沒長大，也沒打算長大。

她到市場買了新鮮紅豆，剛採下來的顆粒渾圓飽滿，光澤鮮豔。時間不夠，她先用溫水浸泡洗過的紅豆，再倒入沸水鍋中。調整火候，先開中火再轉小火，好使豆子外皮完整，入口成沙。她一邊準備兒子的晚餐，餵藥，換衣服，三不五十就去看看爐上的湯，心想快啊快啊，手卻使不上勁，紅豆慢熬急不得。

手術即使成功，爸爸仍需終生服用藥物。護士拿來一張清單，列出所有必須避免的抗藥性食物，爸爸要她唸來聽聽，有些是爸爸本來就不愛吃的，沒關係。但當她看到又來不及閉嘴而唸出「豆類」時，爸爸愣了一下：「那我以後不能吃紅豆喔？」

「應該還可以，適量就好。」媽媽安慰他，妹妹也說一點點OK啦！她看著爸爸落寞的表情：「爸，你吃了紅豆六十幾年還不夠啊？」一聽她這麼說，爸爸不好意思的笑出來，媽媽跟妹妹也一起笑了。

紅豆終於卸下堅硬，化為鬆軟，放入口中以舌尖輕輕ㄧ壓，隨即散成綿密的豆沙。她加入冰糖稍微攪拌，讓甜味穿透紅豆皮、滲入紅豆泥。把煮好的湯品倒進保溫杯，把穿戴整齊的兒子放進娃娃車，大包小包，「Baby我們出發了，去看阿公！給阿公加油！」兒子又踢腳又拍手，一臉興奮。她特地為他換上較為體面的衣褲，藍綠相間的POLO衫，淺藍色刷白牛仔褲。病中的阿公看誰都沒太多表情，只有看到孫子，才會笑得眼角彎彎。

這幾次，爸爸都跟媽媽搶著抱孫子：「給我抱啦！我開刀以後就不能抱他了。」手術必須從胸部正中央切割，鋸開胸骨，傷口需要長時間癒合。「阿孫啊，你越來越重，阿公以後可能抱不動你了.....」兒子在病床上爬東爬西，在爸爸身上扭來扭去，護士看了皺眉，怎麼把小孩帶來醫院呢？最近流感那麼嚴重。心裡的擔憂雖重，但爸爸的笑容是這麼難得啊！她為兒子戴上口罩，用塑膠套蓋住娃娃車，還是每天把小孩推進病房。爸爸總是說不要來，看到孫子卻總是笑開懷。

兒子正賴在爸爸身上，表演今天上課剛學來的新花招。她把保溫杯打開，濃郁的香氣頓時充滿整間病房。「我聞到紅豆的味道喔！」媽媽逗爸爸。「你真的有煮啊？」爸爸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她把側桌推近床邊，將紅豆湯倒進瓷碗中，爸爸拿了湯匙，舀了一瓢紅豆放進口中。「好吃嗎？」她急著問。嘴巴沒空回答，爸爸向她點點頭，低頭再舀一瓢。

「我昨天喝你那碗“鹹”雞湯好感動，跟爸爸說你長大了。」媽媽叮嚀，「下次煮給我們不要加那麼多鹽，你們年輕人比較重口味。」

「那今天的紅豆湯會不會太甜？」她盯著爸爸，不是胃口不好嗎？怎麼不到三分鐘碗已見底。

「不會，剛剛好，還有沒有？」她笑了，打開保溫杯，也不管媽媽在旁提醒爸爸不能攝取太多水分，她再盛一碗。

捧著碗喝了一口湯，「老大，謝謝！」爸爸對大女兒這麼說。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很慶幸自己只是現在的自己。她慶幸自己放棄了那段爸爸永遠不會贊成的戀情，慶幸自己沒留在國外繼續讀長路漫漫的博士班。她慶幸自己此刻不在天涯海角追尋夢想，慶幸自己沒在上班、不怕上司不准她請假陪父親住院。她只是個全職媽媽，帶孩子陪父母，在醫院共渡難熬的時光。她慶幸自己或許一無所成，卻能夠在這冰冷的病房，為爸爸端上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