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與我 / Zion and Me

白髮蒼蒼的他事業有成，沒有司機駕駛賓士在外守候，反倒頂著微禿小腹坐進年輕小夥子才敢甩尾的跑車裡。一路奔馳，他的臉看不出情緒，就連望著熱戀中的情人在池畔鴛鴦戲水，眼神仍舊異常冷靜。你立覺事有蹊蹺，他絕對不是一般垂暮老人。

他像個痞子，一舉一動都是自負與聰明。出身貧窮，當了幾年檢察官勝訴率將近百分百，終於熬出頭被知名律師事務所招攬。眼看就要飛黃騰達，離開那個簡陋如汽車旅館的廉價公寓，突然接到這樁看似超級簡單、犯人已經招供的案件。

老人謀殺出軌的妻子，暗算偷人妻的警探，高智慧的作案手法使所有人欲擒拿他卻苦無罪證。年輕律師穿燕尾服打領結上法庭，以為官司可以早早結束，他還要趕場參加晚會，認識大老闆建立人脈，殊不知自己正一腳踏入精心設計的陷阱中。這是一個充滿破綻的世界，老人暗示小子，人事物都有缺陷，如果你看得夠仔細。

這部2007年上映的電影「破綻（Fracture）」卡司堅強，Anthony Hopkins飾演殺人犯，新生代演員Ryan Gosling飾演年輕檢察官，連配角都是資深演員Bob Gunton和David Strathairn。可惜編劇在人物刻畫上並不完整， Anthony Hopkins的角色近乎冷血，看不到妻子外遇的痛苦、憤怒和決心下手的猙獰。還好薑是老的辣，Hopkins的詮釋在殘忍中透出人性、甚至俏皮。Ryan Gosling相當成功地展現青年得志的優越，伶牙俐齒，嚼著口香糖沒一刻得閒；可惜角色寫得不夠深刻，導致Gosling在某些段落好似高中生，絞盡腦汁要解答老師寫在黑板上、沒人想得出來的數學題。中段的部份節奏又過於緩慢，令人昏昏欲睡，推理與驚悚程度不如預期。

雖非上上之作，編劇在Ryan Gosling所飾演的男主角William "Willy" Beachum身上著墨頗多，其中有兩段轉折令我難忘。

第一段轉折是男主角介於現實與理想的追求。當上檢察官，不就是為了伸張正義，爭取大眾權益嗎？可是雜七雜八的案件多，還比事務所的律師賺得少，聰明又有能力的他怎能不把握機會，趕緊跳槽到私人公司？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此般人生計畫天經地義，主任檢察官想留卻也知道留不下這等人才，猛酸Willy把公家機關當墊腳石。

一切都在Willy想破頭卻沒破案而改變。犯人不隱瞞，清楚承認人就是我殺的，可是你絕對找不到證據。沒有證據，就無法定罪。剛開始，被挑釁Willy只是不服輸，這件官司的敗訴漸漸威脅到他進入知名事務所的機會，成為燦爛前途的賭注。未來上司、也是女友的Rosamund Pike（美女高材生兼演員再次接演花瓶角色）嚴重警告他不可再淌渾水，事務所的大老闆已經開始質疑他的能力。連原本想留人的主任也要他放棄，原因是你既已打算離開，一定無法專心辦案，而這個殺人犯殘酷又狡猾，必須全心全意才能將他定罪。

Willy不願意，要求主任再給他一次機會，這次他一定不會輕敵。得罪女友賭上前途，為的是什麼？他大可以走開，讓下一個冤大頭走入迷宮，自己趕緊走進上流社會。人生的時間點也很奇妙，不早不晚，這個案子偏偏發生在他即將功成名就、收入倍翻之時，考驗他是該繼續當個小人物堅持理想，還是選擇大名大利對他的聲聲呼喚。

一直想把Willy推向高峰的女友有個同樣擔任公職的法官爸爸，在知道他的決定後，沒有支持或反對，只說：”You know what nobody understands about certain kinds of underpaid public service work? Now and then you get to put a fucking stake in a bad guy's heart....it doesn't get you very far into the country-club locker room - but it's hard to beat when you actually get to do it.”（大家都不瞭解收入低的公職到底有什麼好？有時你還得把全人賭上，才能將壞人繩之以法...這麼做不會讓你得到高級俱樂部的衣櫃鑰匙，但沒有什麼比得上那種勝利滋味！）

能過第一關已經不易，第二關更深入人格考驗。眼看嫌犯將因證據不足而被無罪釋放，身為外遇對象的警官不甘願心愛女人慘遭槍殺成為植物人，提供假槍為證，要Willy無論如何都要定罪結案。Willy百般不願，但「贏得不光明磊落」能比「輸」更慘嗎？人格雖然重要，但它看不見又摸不到，贏到的飛黃騰達可是一生受用，「定罪高智慧罪犯的檢察官」名聲能令他的資歷更上層樓。他沒答應警官卻也沒拒絕，開庭那天囑咐秘書在外等候，一旦接到他的電話，就趕快走進庭內嚷嚷「找到證據了」。

秘書高興的問：「所以你真的找到了？」

他若有所思地說：「不算是。」

法庭上，相較於嫌犯完全不需要律師辯護的老神在在，檢察官眉頭深鎖、坐立不安，看來毫無勝算。我們可以體會他的煎熬，但何不以毒攻毒？偽證不單是為自己的名譽，更是為將犯人繩之以法。即使手段卑劣，精心計畫、搞得眾人團團轉的殺妻犯難道不該受罰？

坐在安寧病房，看著依賴呼吸器維生、已經腦死的唯一證人，此時編劇安排Willy唸了一首很妙的詩：

Do you dare to stay out?  Do you dare to go in?  你敢留在外面？還是走進去？
How much can you lose? How much can you win?  你能損失多少？又能得到多少？

You can get so confused that you’ll start in to race  你越來越困惑，緊張到加快腳步
down long wiggled roads at a break-necking pace  以危險的步伐走上蜿蜒的長徑
and grind on for miles across weirdish wild space  詭異的荒野，你邁力地走了好幾哩
headed, I fear, toward a most useless place.  我擔心，你正朝著最使不上力的方向前進
The Waiting Place -- 「等待的地方」
for people just waiting.  專為等待的人而設
Waiting for a  train to go  等火車開動

or a bus to come, or a plane to go  等公車抵達，等飛機起飛
or the mail to come, or the rain to go  等信來，等雨停
or the phone to ring, or the snow to snow  等電話響，等天降雪

or waiting around for a Yes or a No  等待一個是或非的答案
or waiting for their hair to grow.  等他們的頭髮變長
Everyone is just waiting.  每個人都在等

Waiting for the fish to bite  等魚來咬一口

or waiting for wind to fly a kite  等風吹起風箏
or waiting around for Friday night  或等星期五晚上的到來
or waiting, perhaps, for their Uncle Jake  等待，也許，傑克叔叔的探訪
or a pot to boil, or a Better Break  等熱水煮開，等更精彩的假期
or a sting of pearls, or a pair of pants  等一串珍珠或一條褲子
or a wig with curls, or Another Chance.  等一頂卷曲的假髮，或下一次機會


面對世界不公不義，世人表裡不一，不僅必須練習等待，還得小心不要賠上自己。看著餐敘中高談如何教養下一代的老闆，其實業界都知道他拿的回扣最多；牽著夫人甜蜜出席的上司，上次去制服店又帶了小姐出場。起初，不同流合污的你義憤填膺，怎麼這些人披金戴銀活得好好，實在天理不彰！生氣太久也會疲憊，所以你說哎呀！這些亂象早已見怪不怪。有天，你幸運到晉身權貴，你的天理能否永遠存在？你發現旁門走道能夠達到所謂「正當目標」，「不擇手段」因此被合理化，你是否將妥協，容讓原則傾塌崩壞？

之於人生，電影常常不夠寫實，但Willy的掙扎很真實。故事人物多數美好，然而我認識的Willy也不少。許多人依然堅持理想，捨棄物質與仕途，甘於平淡甚至卑微，為了保守自己的心一本初衷。人不是神，無法隨意賞賜或懲罰；有幸成為執法人員的，在其位還不一定就能盡其職。這人生，為五斗米折腰很平常，幻滅好像是成長的不得不。還好仍有不切實際的電影，提供令人欣慰的結局。那位慘敗的年輕檢察官，辭掉政府公職，賠上鵬程萬里，一切歸零後終於等到靈感，找出證據揭發罪行。原本自信滿滿的嫌疑犯，如今身旁圍著五、六個律師交頭接耳；另一邊，依舊惟有檢察官一人，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代表死去的被害獨自上場打硬仗。

曲終人散，電影帶來的反省多半隨著沒吃完的爆米花四處散落，大部分人暗自慶幸這只是一齣戲，偶爾有人大受激勵計畫一番作為；還有一小群人視自己為客旅，正義未得伸張之前，這充滿破綻的世界對他們而言，只是個等待的地方。











後記：

這篇稿子從去年開始寫，斷斷續續寫到今年都快結束才寫完，可見白艷凌跑秀場有多忙。看這部電影至今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希望某些細節沒出錯。The Waiting Place那一段節錄於美國作家Dr. Seuss的童書 “Oh, the Places You’ll Go!”，原意並非描述劇中的場景與心境，卻“斷章取義”的相當妙。本想翻譯整本小書，可是時間不夠，有興趣閱讀的請直接點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