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安與我 / Zion and Me

整個夏天，我都處於一種焦灼的膠著中。

錫安滿四歲了，雖然跌跌撞撞，還算具有行動能力。無論在公園或賣場，只要有小孩又跑又跳，他總是興奮的尾隨。無論認知能力如何，他非常喜歡與人互動，是標準的人來瘋。即使對方的反應多半不怎麼高昂，他完全不在乎，自顧自的哈哈大笑、拍手轉圈。

是把他送進團體生活的時候了，即使他仍不會表達，孩童互動中的潛移默化，是最有力的學習。

從去年起，我開始到處尋找合適的托兒所，無論是特教機構附設的日托，還是一般公、私立幼稚園；從台北、桃園一路找到台中，比較環境、師資和費用，最後鎖定一家基金會的療育中心。那裡的環境寬敞安全，有專為特教生設計的教室。錫安每個星期都到基金會上團體課，老師們相當清楚他的狀況；而我多次與老師及社工溝通後，也很放心把孩子交給他們。去年年底，我正式將錫安填入等候名單中，今年四月老師通知我有名額了！九月開始，錫安終於可以揹著書包上學去，不必天天跑醫院，或總是和媽媽相看兩不厭。

然而，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卻讓我陷入天人交戰的抉擇裡。

幾個月前，好友向我推薦一所融合教育的幼稚園。我一聽，雖然心動的不得了，但我懷疑這世上真有這種地方嗎？我曾詢問過好幾家幼稚園，園長皆以「政府規定我們只能收輕度和中度的特教生」為由，婉轉拒絕。後來我才明白如此規定並不存在。

好友的女兒就在融合教育的環境中上課，愛女心切的她為女兒換過三所幼稚園，這是第四家，由此可見她的嚴格標準。園中三十多個學生，有六個特殊生的名額，早上兩組人一起上課，下午的時間，一般生學英文或參加為小學預備的課程，特殊生則進入物理和職能治療。園長具有特教資格，從事融合教育十幾年了，在班上提倡愛的教育，一般生要照顧特殊生，吃飯、穿鞋等特殊生無法自理的行為，由一般生從旁幫助。特殊生從一般生的行為得到正面刺激，一般生則從小就懂得包容異己、體恤弱勢。

長期照顧特殊兒非同小可，我不是質疑園長的理想或孩子的純真，但有愛心是不夠的，需要無比的耐心和毅力，連我這個當媽媽的都常在殆盡邊緣，何況是三到六歲的孩童？而老師們教導這麼多的學生已經不容易，怎麼還有心力顧到特別需要的孩子？

百聞不如一見，和園長約了時間，我帶錫安參觀校園，也讓園長看看錫安。園內的規模如同一般私立幼稚園，和特教機構相比，實在不大。而所望之處，對於懂得閃躲和穩定行走的一般生沒什麼大不了，對錫安來說，處處都是可能跌倒撞傷的地方。從園長口中我才知道，今年因為有一位特教生升上小學，空出一個名額，錫安才可以遞補進來，不然還要等到明年。她很客氣，沒有招生的熱烈推銷，也不願左右我的想法。談吐之間看得出教育者的認真與嚴謹，但或許是初次見面，一拍即合的默契又難遇，與她溝通無法像與特教機構的老師們那般直接。

除了一位認知老師鼓勵我讓錫安試試幼稚園之外，身旁的親戚朋友、醫生、復健師，通通抱持懷疑立場。錫安進入特教體系彷彿天經地義，一般幼稚園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要不要等他會說話？等他學會自理？現在去幼稚園，是不是只會加重孩子和老師的負擔？

孩子的爸爸倒是雙手贊成幼稚園這項選擇。沒有父母會希望小孩進入特教機構，爸爸純粹是期盼兒子能在正規的環境下學習，我明白他的心情，但我始終沒有答應，我的退卻也有我的原因。他沒有跟著兒子上課，也不清楚我與老師的互動，排了將近一年的隊，好不容易可以進入特教機構的日托所，不熟識的幼稚園突然爆出來，錫安準備好了嗎？老師和同學會愛護他的不同嗎？

陪著錫安長大，像是走在軌外，沒有路標可循，只能自己摸索，闢出一條路來。市面上的教養書幾乎全不適用，「零歲說英語」、「七歲進哈佛」看了只剩心酸。而每個特殊兒的歷程又不盡相同，即使坊間有些刊物記錄著他們的奮鬥與成功，那是勵志書籍，卻非教戰手冊。沒有人可以告訴你怎麼做，一切都在於孩子的疾病與進展、教養者願意付出的心力與金錢，和運氣。沒名氣的學校或許遇得到好老師，偏遠醫院說不定也有好醫生。父母以升學率或學生素質看出學校的好壞，但對特殊生來說，學校的優缺只能在投身其中後，試過才知道。

想了又想，是夏末了。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許多事原本就沒有對錯，只有不斷的嘗試與調整。錫安不怕生、也不認人，環境轉換不是問題。特教機構裡有很多聰明的孩子，但他們各在各的困境裡，對於錫安渴望互動的性情並無幫助，他需要活潑、主動的個體。我向特教老師們實說並道歉，如果兒子無法適應新環境，我會重新排隊，等他們再把錫安排進去。家人勸我，要進特教機構有的是機會，但不是每間幼稚園都願意納入特殊生，願意的也不一定有名額。錫安終究要走進社會，離開家人的保護，與所有人相處。進入特教機構，我雖然比較安心，但我希望他能夠大量學習、而非僅僅安全的活著。我必須給兒子這個機會，若不適合，那就再走別條路。或許迂迴，但不走不能知道結果，我只能陪著他走，邊走邊學。

未來一切未知，未知充滿挑戰。八月十六日，錫安就要進入幼稚園了。他的身邊將有說話唱歌、跑跳自如的小朋友，我已經可以想像他眼睛發亮、追著人家跑的笑臉，只是不知道被追的人，會不會同樣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