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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試」

這幾年來,除了醫院,錫安還到不同的復健診所和特教機構上課。每個星期母子倆跨區跑兩個縣市、五處地方,他們說孩子的黃金成長期只到七歲,跟時間賽跑,奔波根本不算什麼。只是偶爾開車開到頭昏的時候,我會幻想自己是星媽,正帶著比小小彬更可愛的明星兒子趕場。

那家躲在巷子內的小小診所,我每週必去二回,有陣子一週高達四次。那裡有位名師坐鎮,口耳相傳,大家不遠千里風聞而來。門口停滿摩托車、輪椅和娃娃車,大人小孩的鞋子散成一地。診所旁邊有一條狹長死巷,長三輛車、寬一輛車,應是廢棄樓被拆毀而遺留的泥濘。開車的家長先到先停,一車接一車的停成長條型,若是後面的車要出來,前面的車得一台台開走,待後車離去再一台台倒車入庫停進去。

三輛、最多四輛車的空間,通常是早上或下午第一堂課的家長才有機會停到。雖然離診所一百公尺就有收費停車場,父母多半能省則省,總是不死心的繞到診所旁看看還有沒有車位?家有特殊兒,錢要花在刀口上,捨得花錢請外傭照顧小孩,出手卻不如貴婦,連半小時二十元的停車費也捨不得。

即使擁擠依舊,小小的診所越來越像樣了。門前擺設鞋架和等候的長凳,那條狹窄死巷鋪上水泥,坑坑巴巴的泥地被填滿之後,長度仍是四輛車,寬度卻整整多了一倍,得以容納並排停車。即使後車要出仍是勞師動眾,家長陪孩子上課上到一半就被叫出去移車,但是空位就在診所旁,不僅免費更是就近,身障生行動不便,停車場離教室當然是越近越方便。因此,從前四輛車的位子,搶不到很正常;如今八輛車的容量,成為家長廝殺的戰場。

我的倒車技術因這片窄小空間日益精進,不是快撞到牆、就是差點擦到另一排車,必須極度小心、手眼並用。不僅如此,我的耐心、愛心與同理心,也開始屢屢遭受試驗。

如果當天只有一堂課,大家多半不希望停到最裡頭的位置。因為半小時後下課了,假使前頭都停滿了車,你得麻煩其他家長移車。櫃台小姐呼叫車主們,但不是每位都能馬上配合,你必須等待,等前三個、甚至四個車主都到齊,才能把車開出來。因此,明明後頭空無一車,一或兩輛車常常就這麼堵在最前面,請他們往後停,他們卻說孩子的課只有半小時,待會兒就離開。但那半小時中,為了他們的方便,沒有一輛車可以停進去。如同公車或火車上不肯往後移動的乘客,他們的理由都一樣—我們快要下車了。

如此自私車主頂多令我嘆氣、還不至於動怒。我沒時間再向櫃台小姐申訴,請人往後移動讓我停車,錫安的課比較要緊,我總是直接開進收費停車場,免得等人移車的時間會害兒子遲到。令我火冒三丈的,是車主趁你正在移車給後車離開的空檔,停入你原本的車位。後車出來,我正打算再後退,卻從後照鏡中看見一輛車搶先倒車入位。我氣急敗壞的搖下車窗,卻看到對方已經停好車,正在搬移一位無法自己行走的小孩。看到孩子,我口裡的話頓時灼熱下肚,說不出來。

多半時候,當你搖下車窗,無須開口車主便有感覺,總會問一聲「要離開了嗎?還是要停進去?」。理虧的,無論臉帶歉意或臉色難看,總會把車位讓出。但就有一班人,對你的注視禮視若無睹,自顧自的停車下車。面無表情,連看都不看你,你的損失大不過他的苦難,他甚至不想知道你到底只是移車還是準備離開?

我從未跟他們理論,不是因為修養好,只是同為特殊兒的家長,我明白揹扛孩子的辛苦,所以甘願容忍。但難道身為弱勢,就理當享有更多的諒解與禮讓?失去對優勢或同是弱勢族群的同理心?人不是神,沒有無限的愛與忍耐。上天不公平,命運虧待你,你病了、殘了、身無分文甚至無家可歸,你值得同情,需要多一點幫助和安慰。但你的悲慘不是他人的負擔,倒楣不是他人的過錯,周遭伸出援手,你該心懷感恩,不能覺得理所當然,進而予取予求。

對某些人來說,苦難能夠成為他們的食物,滋養心靈,鍛鍊心志。對另一種人而言,苦難只讓他們嚐來是苦的,相處起來是難的。孩子屬於弱勢團體,我也在弱勢的一環裡,別人的漠視或排擠,我視為正常;善待我們的,都是神差派的天使,可遇不可求,得到了更不能強留。如果有一天,錫安大到能夠感知歧視,忿恨先天差異所造成的後天優劣,我會告訴兒子,你的認知能力足以感覺與分析,就代表你還有能力改變。放下那些無法重來的,山不轉路轉,轉變你的心態,擁有尊嚴的活著,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殘酷以對的,你毋需效法連你自己都看不起的族類;施予溫暖的,你要拼了命的珍惜,萬萬不可揮霍他們的愛。你的生命充滿火燒的試煉,那是因為你是顆寶石,不要被糞土遮掩纏累,耐住性子,你要越磨越亮,越磨越堅剛。

我也一直對自己這麼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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