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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說日語，當然也聽不懂日語歌。曾經身處服裝業，但我對獨領風騷的東洋時尚卻沒有太多概念。大學時期讀村上春樹，是為了跨系的報告，而我也只喜歡他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其他著作雖讀過仍舊印象不深。除了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孃」， 日系作家我完全一竅不通，朋友總覺得我奇怪，怎麼相距甚遠的俄國作家你有興趣，曾在台灣停留數十年的日本文化你不深究？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國小和國中時期的歷史課本。大人隨時代主流編譯的教科書拿來考試就好，不必放在心上，偏偏我是個容易熱血的小女孩。讀到楊惠敏冒死將國旗送到四行倉庫，我每回游泳就想起她如何奮勇橫渡蘇州河；聽到南京大屠殺，中國人民是如何一夕被殲滅三十萬，我氣得火冒三丈，輾轉難眠。沒有人教我抵制日本及其相關事物，但我不知不覺遠離它，學英文，千辛萬苦學法文和西班牙文，就是不願意拾起「地球村」就學得到的日文。在台灣學日語，既便宜又便利，更可惜了我當年說得一口標準日語的外公，有人練習對話，語言一定輪轉。
當我遇到社長的時候，我還是一樣不會講日語，大多數的日本人說英語帶著日本話，社長不是，他完全不會說除日語以外的其他語言。我們在一次非正式的場合相見，星期五晚上，大家說好不談生意，一起去吃生魚片、喝清酒。社長在業界非常出名，才高中畢業，日本柏青哥裡的吃角子老虎大半都由他設計，從他手下的公司出產。他在東京市郊有層三十樓高的獨梯獨戶，成功且富裕。社長將近六十歲，妻子才三十幾歲，兒子還是學齡前。茶餘飯後偶有耳語，這到底是社長的第幾任妻子、第幾個孩子呢？
社長非常英挺，年輕時應當很健壯，和現在日本流行的花美男完全不同。他不多話，神情淡漠，自顧自的喝著酒。一方面是年齡與其他人相差太大，除了公事之外，鮮少有共同話題；一面，席間只有一位翻譯，大家嘴裡滿滿都是美食，用英文聊漢堡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還有空檔再把說出來的話翻成壽司給你聽？然而，社長就坐在我的斜對面，眼神交錯，我們點點頭；再交錯，彼此微微笑；繼續下去，不說話實在有點尷尬。
社長也這麼覺得，他把翻譯叫來，問我週末打算去東京哪裡走走？
我放下筷子，有點不好意思的答：「吉卜力。」
我不好意思，因為同座其實沒有人知道那地方。白天穿著Burberry風衣、腳踩高跟鞋的女人，週末應該是賞櫻花或是逛逛六本木。果然，翻譯轉頭困惑的問：「那是什麼地方？」
我還來不及回答，那是為了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而設立的博物館。社長一聽到G-hi-bli，眼睛一亮，大聲說：「Studio Ghibli！」
社長突然振奮，大家都轉向我們。社長要翻譯跟我說，那地方他想去看看已經很久了，一直沒機會。要不要？他笑著說，明天我們一起去？
接下來的晚餐，社長要翻譯問我最喜歡宮崎駿的哪些電影？我說龍貓和魔女宅即便。翻譯居然不知道這兩部片怎麼翻？我趕緊先說To-To-Ro，社長理解似地點頭，大概龍貓是普羅大眾的選擇。我忘記魔女的名字，只能請翻譯告訴他，是個小女巫騎掃把送快遞。
「啊！KiKi！」
我不可思議的望著斜對面這個兩鬢白髮的老先生，KiKi從他口裡說出來，有一種奇異的矛盾趣味。
社長大人要陪我去美術館，所以大家不得不去。星期六早上，我們一行人搭乘中央線，轉接駁公車，大約一個多小時才到了三鷹市中小巧的博物館。公車上，我問社長最喜歡的片？他要翻譯轉述，聽了老半天，似乎是跟飛行有關。
翻譯邊翻邊擦汗：「這些片子我都沒看過，要我怎麼達意？」
我只好自己來。比手畫腳，天空上有城市嗎？社長搖頭，不是天空之城。公主飛滑翔翼嗎？社長說No，不是風之谷。拜託，宮崎駿是個飛機迷，幾乎每部片都跟天上飛的東西有關，霍爾的移動城堡？社長又搖頭，我實在猜不出來。
社長咳了一聲，突然把手指放在鼻尖，往上推。豬鼻子？
「啊！紅豬！」我要翻譯用日文說，他驚恐的看著大老闆做出豬鼻子，又馬上被我逼著說「豬」，像是在罵社長似的，他還是小聲的說了「紅色的豬」。
社長滿意的點點頭，受咒詛變成豬的飛行員嘛！一點也不難。
進了美術館，翻譯走散了，大概是被我們兩個搞到昏頭，想休息一下。我和社長只好繼續比手畫腳，什麼語言都不能用來溝通，他連一個英文單字都不會，我只會說卡哇依和阿理阿逗。有好幾次，社長的眼神很著急，好像迫切的想告訴我故事的緣由，宮崎駿當初創作的背景，但這些內容都太多、太難，比手畫腳說不出其中真諦，他無奈的笑著擺擺手，只好作罷。
望著社長高大的背影，突然，此生第一次後悔自己沒有學日文。
我們一起上樓看龍貓巴士，往上走到屋頂，看見天空之城的機器人士兵。屋頂好多人，因為全館不能攝影，這裡是唯一能拍照的地方。我揚起頭，欣賞童話裡的機器人，社長輕輕的推推我，要我去排隊，表示他可以用手機幫我照相。
盛情難卻，我跟著人群排隊。輪到我的時候，社長一直往後退、往後退，就為了把我和兩層樓高的機器士兵盡收照片裡。我很擔心老先生會跌倒，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他知道「照不到沒關係啦！」他用英文大聲的說One、Two、Three，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怕我聽不懂他的英文，用手指比著1、2、3。我開心的笑了，為了他可愛的認真，為了超越年齡時空和語言，我居然認識這樣一個同好。
離開東京的兩個月後，翻譯在台北，透過友人把一個硬碟留下來。那是社長將他收藏的宮崎駿全集轉錄，交代翻譯一定要送給那個去吉卜力的小姐。他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而現在的我，其實也只記得他叫社長。我想起小時候和妹妹擠在沙發上，看龍貓裡的姊姊和May怎麼跟著小黑炭冒險；十幾歲時看著小魔女離家工作好勇敢，麵包店的老闆娘好善良。沒有歷史包袱，沒有種族仇恨，只有人與人之間的溫暖，身為人同樣必須歷經的成長與幻滅，還有宮崎駿天馬行空、偉大創作者才具備的無限想像。無法交談，不一定無法相知；能夠溝通，不一定能夠了解。我想起社長的豬鼻子，和我終於恍然大悟時、他得意的神情。當社長每次看到紅豬以精湛的飛行技巧超越對手，贏得正義、榮耀的那一刻，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感到大快人心呢？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國小和國中時期的歷史課本。大人隨時代主流編譯的教科書拿來考試就好，不必放在心上，偏偏我是個容易熱血的小女孩。讀到楊惠敏冒死將國旗送到四行倉庫，我每回游泳就想起她如何奮勇橫渡蘇州河；聽到南京大屠殺，中國人民是如何一夕被殲滅三十萬，我氣得火冒三丈，輾轉難眠。沒有人教我抵制日本及其相關事物，但我不知不覺遠離它，學英文，千辛萬苦學法文和西班牙文，就是不願意拾起「地球村」就學得到的日文。在台灣學日語，既便宜又便利，更可惜了我當年說得一口標準日語的外公，有人練習對話，語言一定輪轉。
當我遇到社長的時候，我還是一樣不會講日語，大多數的日本人說英語帶著日本話，社長不是，他完全不會說除日語以外的其他語言。我們在一次非正式的場合相見，星期五晚上，大家說好不談生意，一起去吃生魚片、喝清酒。社長在業界非常出名，才高中畢業，日本柏青哥裡的吃角子老虎大半都由他設計，從他手下的公司出產。他在東京市郊有層三十樓高的獨梯獨戶，成功且富裕。社長將近六十歲，妻子才三十幾歲，兒子還是學齡前。茶餘飯後偶有耳語，這到底是社長的第幾任妻子、第幾個孩子呢？
社長非常英挺，年輕時應當很健壯，和現在日本流行的花美男完全不同。他不多話，神情淡漠，自顧自的喝著酒。一方面是年齡與其他人相差太大，除了公事之外，鮮少有共同話題；一面，席間只有一位翻譯，大家嘴裡滿滿都是美食，用英文聊漢堡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還有空檔再把說出來的話翻成壽司給你聽？然而，社長就坐在我的斜對面，眼神交錯，我們點點頭；再交錯，彼此微微笑；繼續下去，不說話實在有點尷尬。
社長也這麼覺得，他把翻譯叫來，問我週末打算去東京哪裡走走？
我放下筷子，有點不好意思的答：「吉卜力。」
我不好意思，因為同座其實沒有人知道那地方。白天穿著Burberry風衣、腳踩高跟鞋的女人，週末應該是賞櫻花或是逛逛六本木。果然，翻譯轉頭困惑的問：「那是什麼地方？」
我還來不及回答，那是為了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而設立的博物館。社長一聽到G-hi-bli，眼睛一亮，大聲說：「Studio Ghibli！」
社長突然振奮，大家都轉向我們。社長要翻譯跟我說，那地方他想去看看已經很久了，一直沒機會。要不要？他笑著說，明天我們一起去？
接下來的晚餐，社長要翻譯問我最喜歡宮崎駿的哪些電影？我說龍貓和魔女宅即便。翻譯居然不知道這兩部片怎麼翻？我趕緊先說To-To-Ro，社長理解似地點頭，大概龍貓是普羅大眾的選擇。我忘記魔女的名字，只能請翻譯告訴他，是個小女巫騎掃把送快遞。
「啊！KiKi！」
我不可思議的望著斜對面這個兩鬢白髮的老先生，KiKi從他口裡說出來，有一種奇異的矛盾趣味。
社長大人要陪我去美術館，所以大家不得不去。星期六早上，我們一行人搭乘中央線，轉接駁公車，大約一個多小時才到了三鷹市中小巧的博物館。公車上，我問社長最喜歡的片？他要翻譯轉述，聽了老半天，似乎是跟飛行有關。
翻譯邊翻邊擦汗：「這些片子我都沒看過，要我怎麼達意？」
我只好自己來。比手畫腳，天空上有城市嗎？社長搖頭，不是天空之城。公主飛滑翔翼嗎？社長說No，不是風之谷。拜託，宮崎駿是個飛機迷，幾乎每部片都跟天上飛的東西有關，霍爾的移動城堡？社長又搖頭，我實在猜不出來。
社長咳了一聲，突然把手指放在鼻尖，往上推。豬鼻子？
「啊！紅豬！」我要翻譯用日文說，他驚恐的看著大老闆做出豬鼻子，又馬上被我逼著說「豬」，像是在罵社長似的，他還是小聲的說了「紅色的豬」。
社長滿意的點點頭，受咒詛變成豬的飛行員嘛！一點也不難。
進了美術館，翻譯走散了，大概是被我們兩個搞到昏頭，想休息一下。我和社長只好繼續比手畫腳，什麼語言都不能用來溝通，他連一個英文單字都不會，我只會說卡哇依和阿理阿逗。有好幾次，社長的眼神很著急，好像迫切的想告訴我故事的緣由，宮崎駿當初創作的背景，但這些內容都太多、太難，比手畫腳說不出其中真諦，他無奈的笑著擺擺手，只好作罷。
望著社長高大的背影，突然，此生第一次後悔自己沒有學日文。
我們一起上樓看龍貓巴士，往上走到屋頂，看見天空之城的機器人士兵。屋頂好多人，因為全館不能攝影，這裡是唯一能拍照的地方。我揚起頭，欣賞童話裡的機器人，社長輕輕的推推我，要我去排隊，表示他可以用手機幫我照相。
盛情難卻，我跟著人群排隊。輪到我的時候，社長一直往後退、往後退，就為了把我和兩層樓高的機器士兵盡收照片裡。我很擔心老先生會跌倒，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他知道「照不到沒關係啦！」他用英文大聲的說One、Two、Three，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怕我聽不懂他的英文，用手指比著1、2、3。我開心的笑了，為了他可愛的認真，為了超越年齡時空和語言，我居然認識這樣一個同好。
離開東京的兩個月後，翻譯在台北，透過友人把一個硬碟留下來。那是社長將他收藏的宮崎駿全集轉錄，交代翻譯一定要送給那個去吉卜力的小姐。他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而現在的我，其實也只記得他叫社長。我想起小時候和妹妹擠在沙發上，看龍貓裡的姊姊和May怎麼跟著小黑炭冒險；十幾歲時看著小魔女離家工作好勇敢，麵包店的老闆娘好善良。沒有歷史包袱，沒有種族仇恨，只有人與人之間的溫暖，身為人同樣必須歷經的成長與幻滅，還有宮崎駿天馬行空、偉大創作者才具備的無限想像。無法交談，不一定無法相知；能夠溝通，不一定能夠了解。我想起社長的豬鼻子，和我終於恍然大悟時、他得意的神情。當社長每次看到紅豬以精湛的飛行技巧超越對手，贏得正義、榮耀的那一刻，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感到大快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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