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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開始作響的那一秒,我恰巧睜開眼睛。起身把鬧鐘關掉,不知道已經醒來多久的兒子看見披頭散髮的媽媽坐起來,興奮地在娃娃床裡碰碰跳。

「錫安,早!」我努力撐開雙眼。

他咿咿啊啊的大聲叫,好兒子,一大早就給媽媽這麼有精神的高分貝問候。

聲嘶力竭的蟬鳴,在空氣中層層疊疊、一波又一波地湧來,這是盛夏的樂章。錫安常常順著聲響望去,大大圓圓的頭轉來轉去,什麼都沒看到啊?疑惑的轉向我,像是在問:「媽媽,那是什麼聲音?」

我抱著他輕輕搖晃:「錫安不要怕,那是蟬在唱歌。」

整個早上我忙著做家事、準備錫安的三餐和藥,今天的行程比較不一樣。兩個月前我報名了一場研討會,就在下午得去醫院報到。中午,妹妹回來了。錫安的狀況比較特別,我一時找不到適合的保姆,原本想著不去了。妹妹知道我的顧慮,特別請了半天假,由她來照顧外甥,好讓姊姊可以安心去參加研討會。

我千叮嚀萬交代,幫你煮好的午餐在電鍋裡熱著、錫安幾點要吃飯和吃藥、如果有一點點不明白的地方要隨時與我聯絡.......妹妹好啦好啦的敷衍我,阿姨與外甥相見歡,又是尖叫又是呵呵笑,說再見時兩個人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開上高速公路,已經好久,沒有到那個醫院去了。我努力回想該下哪個出口、在哪裡轉彎,直到轉入那條雙向八線道的大路,遠處蜿蜒的山脈,高速橋下的河川,我隨即知道方向是正確的。

因為回憶,如夏日蟬鳴猛撲而來。

第一次到這家醫院,是陪著堂姊探訪母親,我的二伯母。當時,我就在醫院附近的大學讀書,每次堂姊下班從台北來,我便與她在醫院會合。我與堂姊的感情很好,小時候過暑假從南部北上,我都會去找堂姊玩。二伯母經營一家早餐店,只要我在她家作客,幾乎每天早上都可以吃到她獨門配方的漢堡、外加一杯奶香濃郁的綠豆沙。

陪堂姊去看二伯母,我其實沒有太多感覺,只當作是跟堂姊見面吃個飯。院區附近有家出名的麵食店,我們每次都會去喝碗小米粥、吃牛肉餡餅。室友們只要聽到我又要去醫院,還會拜託我買餡餅回來。我一直以為癌細胞發現得早,二伯母只是短暫住院,不久之後就能回到店裡,繫著圍裙做早餐。大二、大三的年紀,課業繁重,在教會又負責兒童和青少年的聚會,忙到不可開交。我沒有用心看,看不出二伯母迅速的憔悴;看不見,人類生命的脆弱和卑微。

等到我握著堂姊的手,陪哭到近乎昏厥的她目送棺木緩緩被推入火化,我愣愣的說不出安慰的話。震驚大過於悲傷,什麼?這樣就沒有了?一個人可以就這麼永遠消失,塵歸塵土歸土?

那幾年,堂姊鮮少再來學校找我,因為不願經過母親病逝的院區。反而是我,去那個醫院次數越來越多。

車停好,我按著主辦單位寄來的地圖往會議廳走。快要十年,沒再回到這裡。原本寥寥幾家用餐的地方變成像百貨公司的美食街,咖啡廳、麵包店、禮品用品,應有盡有。轉變太大,為要節省時間,我直接到服務台問路。

「這個門出去右轉,你會看到懷恩堂。懷恩堂之後再往上走就是了。」

懷恩堂?我記得懷恩堂。大學那幾年,教會的長老偶爾打電話來,問哪個會彈琴的學生有空,某天早上在醫院的懷恩堂有安息聚會(告別式),需要伴奏。有幾次,烈日或寒冬, 我扛著快到肩膀高的手提電子琴,騎摩托車到懷恩堂彈琴。

我認真彈,彈“奇異恩典”,彈“是愛的神作我牧人”。我與電子琴在會場的角落,親友們哀痛欲絕,沒人注意過彈琴的陌生女孩是誰,也沒有人來跟我說話,因此我從不認識逝去的人與他們的家屬。我只能盡心彈琴,參與此人生命的最後一程,陪伴一段未知生命的離開。哀戚的氣氛中,我聽到他或她的人生歷程被述說,明白他們的成長、奮鬥、家庭、病痛;一個小時內,我認識了一個人、又馬上失去了這個人。望向高高懸掛的照片,覺得那張臉孔既熟悉又陌生。

騎車回宿舍的路上,烏煙瘴氣的車陣中,我不禁要想,當自己也這麼沒有選擇的躺下,有誰記得?又將如何被紀念?

經過懷恩堂,偌大的院區,居然還夾著一個小小的眷村,我從來不知道也沒經過。日正當中,頂著艷陽繼續往上走,我後悔自己把車停的太遠,如果是個有風的下午,這樣散散步或許也不錯。烈陽曬得我汗流浹背,炙熱似乎延長了路途,感官影響判斷,明明大樓就在不遠處,怎麼有種走不到的錯覺?

終於抵達會場,櫃台人員要我簽到,仔細一看,那是公務人員的簽到本,參加研討會可抵用時數。我發現與會者幾乎都是國小、國中或特教老師。當初填報名表,需要填寫服務機關或學校,我硬著頭皮寫下「家長」。傳真報名表前,我猶豫了一會兒,雖然有點不願意,還是在「家長」前面加了「病童」兩個字。「病童家長」應該比較有力吧!我真的很想參加這個研討會。

放眼望去,大家都是三兩結伴,前排的女老師們一坐下來就邊補妝邊聊天,聊得多半是討論學生狀況或學校政策。我打電話問妹妹他們好不好?她說一切都沒問題,錫安在睡午覺,她在吃午餐,要我認真上課。

我一直很喜歡當學生,有東西學的感覺很充實、有目標。更何況今天的課程與自己兒子的病情極其相關,當醫生站上講台,我聚精會神,準備要抄筆記。醫生簡單介紹各種不同病灶之後,他說,要直接播放病人實際的錄影情形給大家作為參考。

燈光漸漸調暗,我心裡慶幸來對了!對我這樣每天需要面對病症的照顧者,真實案例比理論更有用,能以幫助我辨別各種發作的狀態。而且自從錫安發病,我自修了許多相關書籍與資料,醫生教的大部分都已讀過。黑暗中,醫生開玩笑地囑咐大家不要睡著,自己隨後卻加了一句:「我想你們看了也睡不著。」

片子裡記錄著各式各樣、發病時不同狀況的患者,搭配他們的腦波圖。螢幕上,我看見兩張床,主床躺著病人、側床是家屬正在休息。病人睡著,腦波紋路很平和地起伏著,醫生說:

「這是夜間錄影,媽媽跟兒子都在睡覺。現在你們注意看病人的手,他開始微微的在動.....」

我注意看,手開始不自然的抽動,他在抓什麼?抓身旁向醫護人員求救的警鈴,可是還沒抓到前就失去意識。螢幕旁邊的腦波圖高低上下得越來越快,整張白紙被黑線亂亂畫著、速速塗滿。病人抖得更厲害了,黑線終究霸佔白底,圖表一片漆黑。這時我們看到正在休息的媽媽感覺異狀,從床上跳起來,衝到病床旁邊按下那個兒子發作前來不及抓到的按鈕。

我輕輕的,把頭傾向右邊、再傾到左邊,把眼睛睜大,讓眼淚在裡面轉啊轉的,沒有流出來。

這才是第一個病人,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每個人的發病症狀都不盡相同,可是從側床上跳起來的爸爸或媽媽,神色都一樣慌張。我聽見有人在擤鼻涕,前排的女老師們拿下眼鏡擦眼淚。螢幕中,有個跟錫安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坐在病床上,醫生暫停影片,先向我們簡報:「現在我們要看的這個小女孩,是典型的點頭式發作,這種發作最常發生於三歲以下的幼童.....」

話沒說完,大概是不小心按到播放鍵,小女孩突然“砰”一聲低頭撞向床邊護欄,全場“啊”的同聲驚呼。女孩的媽媽和站在一邊的護士連忙把她拉起來,撞擊力那麼大,小女孩卻沒有哭。

醫生說:「她現在是沒有意識的,」

我知道。

醫生繼續說: 「所以她不知道痛或也沒有哭。」

我知道因為家裡每天上映同樣的畫面。

腦部異常放電,就像海浪一波波的拍打。拍打一下,女孩就點頭一下。我的頭左右擺得更厲害了。

大學畢業前一個月,因為再也忍受不了牙痛,我只好去看牙醫。那是一位溫文儒雅的年輕男醫師,看到他,我很不好意思的張開嘴巴,想著「好佳在我有先刷牙才來找你」。

他幫我檢查牙齒、照X光,他很仔細看著X光片,然後建議我馬上去大醫院找耳鼻喉科。他認為蛀牙的那顆牙齒問題並不大,但是那顆牙齒上方的鼻腔裡,有一塊小小的白色陰影,是照牙齒時不經意照到的。我有點呆,問:「所以那很嚴重嗎?」

「我不敢說。你要做徹底檢查,醫院就在附近,你最好現在就去,還來得及加掛。」

初夏,溼熱的風吹著吹著,吹到我握著機車的手居然微微發冷。我加掛到一位女醫師的門診,她的初步檢查是腫瘤,需要採樣去做檢查。我還記得她說:「要把你鼻子裡的腫瘤挖乾淨,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臉割開,你要有心理準備。」

爸爸媽媽聽到這件事,憂心的四處詢問,終於幫我找到一位耳鼻喉科的主任醫師,檢查結果是良性瘤。我問,是不是需要把臉割開?他很和藹的答:「不用啦!這樣你一個女孩子不就破相了?」他決定使用內視鏡手術,因為不切開臉,用內視鏡有可能看不到某些角落,腫瘤會清得不徹底。他要求我,必須定期回來檢查,因為類似腫瘤再度復發的機會極高。

生平第一次,我住進醫院,做核磁照影、爬上冰冷的手術台、從麻醉中掙扎的醒來。雖然是個簡單的手術,但傷口不知為何被感染而無法癒合。傷口發炎,我不僅發高燒,還痛。痛到眼前發黑。感官影響知覺,即使睜開眼,看到的只是茫茫一片。因為痛佔據了所有感覺,任何人事物映在眼底,對我來說都失去意義。

我來不及參加畢業典禮,出國讀書的申請也無限期停擺。出院後,進入社會的第一個夏天,我到處面試。被一家大公司錄取,好心的主管甚至每個月讓我請一天假,回醫院做定期追蹤。即使得到好工作,我卻變得憤世嫉俗,不容易快樂。每每往醫院去的捷運上,望著窗外的淡水河,烈陽閃耀,璘璘波光亮得刺眼,我討厭。討厭生命的無常,討厭醫院的白牆,該死的腫瘤會不會又再復發?這輩子到底能不能照我自己的計畫?

生命待我不薄,腫瘤沒有復發,我依己計畫生活了近乎十年。出國讀書、就業、成家後,我再回到這個島嶼生活,又被帶回到這家醫院。只是這次,不再為著別人或自己,而是因著那位聽到蟬聲會擔憂的男孩。想起從前,我學會生命給的功課了嗎?有沒有長大一點?我慢慢習慣醫院的白牆,漸漸釋懷於生命的無常。剛開始是出於無可奈何,因為過日子已經太疲倦,我累到已經沒有精力去感覺。我只能妥協。妥協中,我靜下心,才慢慢學著無盡的忍耐,學真正的剛強。

我想起在雅博渡口,與神摔跤的雅各。雅各一輩子攻於心計,計算抓奪,騙走哥哥繼承的、篡奪舅舅的產業。在那明日就要決定生死的前夕,趁著夜深,他把妻兒都安全送到彼岸,只剩下自己與一個陌生人摔跤。那人見自己勝不過他,就在雅各的大腿窩摸了一把,雅各就瘸了。

雅各腳瘸,眼睛卻得開,看見與他摔跤的其實一直是神,神給了他祝福。「日頭升起,照在雅各身上......」太陽升起,雅各以為要來殺害他的追兵,原來是哥哥對他的歡迎,他一家的性命得以保全。雅各雖然永遠瘸了,卻也成熟許多,脫去驕傲奸詐的本性。他的肉身雖不再完整,心卻完全被調整了。

散會後,我走出大樓,驕陽不再,轉為溫和的夕陽。我打電話給妹妹,說要回家了,問她想不想吃牛肉餡餅?「是宋江的嗎?」我說對,她開心的說好。轉個彎,我先開到宋江,買了餡餅再繼續上路。

我往前開,是傍晚了,車水馬龍的街道,人人歸心似箭。我開進車流中,天邊彤紅的晚霞鑲著金邊,柔柔飄在藍紫色的天空裡。錫安,你在做什麼?有沒有聽阿姨的話?媽媽不知道還能有多少個夏天,可以告訴你不要怕洶湧的蟬聲?媽媽不知道你還需要多少個夏天,才能離開波濤起伏的病浪?

不管多少個夏天,媽媽都會陪你一起渡過。錫安,媽媽回家了。





延伸閱讀:雅各的被破碎



2008/8/12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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