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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飛機上看了Goya’s Ghosts 這部片,聽說這個月上映了,讓我又想起它來。

片子本身結集許多電影圈的“最佳”;導演是兩屆奧斯卡得主Milos Forman,他的兩部得獎作品【飛躍杜鵑窩】、【阿瑪迪斯】都贏得極高評價。製作人是Saul Zaentz,浪漫愛情史詩【英倫情人】就是他的出產。

編劇則請到Jean-Claude Carrière(卡以耶爾),為什麼對他有印象?因為他與電影大師Luis Buñuel(布紐爾)合作寫出“Belle de Jour”【青樓怨婦】和“Cet obscur objet du désir”【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等等劇本,這兩部片都著重於探討中產階級的偽善和幸福假象。

高中時代猛K的歐洲大師級電影,“Belle de Jour”【青樓怨婦】也是其中之一。“法國最美麗的女人”之稱的Catherine Deneuve(凱薩琳丹妮芙)在片中輕解羅衫,扮演令人稱羨的醫生太太,卻在大白天當應召女郎,為彌補與丈夫床第失歡的缺憾。




後70年代,所有戰事都到了末期,嬉皮好不容易都回家不再橫躺公園,巴黎街頭不再有學生抗議示威。全世界的青年都開始學著乖乖上班、認真工作,堆積財富來享受人生。布紐爾和Jean-Claude Carrière(卡以耶爾)偏選這時候,拍部電影去挑戰與諷刺中產階級,昭告世人,世上不存在美好生活,有錢有閒,人心還是不能滿足到須用淪喪的方式解決。

即使 Goya’s Ghosts 金牌雲集,電影中最重要的元素,莫過於哥雅的人與畫。

哥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生於西班牙小城Aragón。家境貧困,更非美術科班出身。青少年時期,教士發現他的繪畫天分,鼓勵哥雅的父親送兒子去學畫。1763 年,哥雅在馬德里隨Francisco Bayeu y Subias習畫,經由 Bayeu的引薦,他開始為皇家織造廠繪製織錦,也多次參與教堂壁畫與裝飾。由此在宮廷展開他成功的繪畫事業,人脈廣布於皇室家族成員。

1767 年,哥雅被任命為皇家御用畫師,1788 年任馬德里皇家美術學院院長。在他事業的高峰期,相機還不存在的年代,連國王皇后都得乖乖站著,耐心讓哥雅畫肖像。


查爾斯四世及皇室家族 (Charles IV and His Family) 1800.

還記得大學的藝術史課,教授愛拿哥雅畫作中《裸體的瑪哈》開玩笑。據說,瑪哈是一位宮廷貴婦,哥雅受邀為其繪製畫像,兩人長時間獨處傳出緋聞。貴婦善妒的夫婿知道了,連同宮廷高層怒氣沖沖地要來察看畫作進度,查明傳言是否真實。火燒屁股的哥雅只好連夜趕畫《著衣的瑪哈》,為要平息風波,暗示我從沒看過你老婆的裸體。


著衣的瑪哈(La Maja Vestida)1800-03.

傳言從未被證實,瑪哈的身分也一直是謎,後代藝評家甚至發現哥雅用不同的模特兒畫裸體與著衣的瑪哈。畫風與光線的佈置都很細膩,陰影被刷在小腿部份,腰部以上的光線把瑪哈的肌膚呈現得吹彈可破。這幅畫被當時的西班牙教會視為大逆不道,即使如此,哥雅仍舊堅持不毀畫,只多畫了一幅著衣的瑪哈當作妥協。


裸體的瑪哈(La Maja Desnuda) 1799-1800

無論如何,《裸體的瑪哈》開創了西洋藝術史中第一幅正面Full-Size的裸女畫像。與較為後期的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比起來,哥雅的瑪哈根本不算驚世駭俗,甚至還有點“模糊”。安格爾筆下近乎拍照那樣精準的裸女,在當時的法國畫壇反而獲得極高的聲譽,成為構圖嚴謹、輪廓分明的新古典主義代表。


安格爾的兩幅著名裸女畫: 泉 (Le Source, 1856) 大宮女 (Le Grande Odalisque, 1814)

18世紀末期,整個歐洲都在法國大革命的震撼,西班牙即將面臨拿破崙軍隊的入侵。西班牙社會面臨革命風潮,曾盛行於15世紀的宗教法庭捲土重來,為要維護天主教的正統,用殘酷的手法剷除異端,也就是猶太教與基督教。

在1792 年哥雅因病失聰,面對亂世,風格徹變。他繪製了一系列名的蝕刻作品,反諷教會的醜陋與宗教法庭的酷刑。


宗教法庭對異端份子處以絞刑、戴高帽受審判的犯人

1808年拿破崙入侵西班牙,身心皆受煎熬的哥雅創作了《1808年5月2日(起義)》和《1808年5月3日(槍殺)》兩幅油畫,筆下呈現的戰爭與死亡令人心寒。


1808年5月2日起義(The Second of May, 1808 at the Puerta del Sol) 1814


1808年5月3日槍殺 (Los Fusilamientos del 3 de Mayo) 1814

電影開始於哥雅的後全盛時期,他是國王的宮廷畫師、也是朋友,表面上他為皇家貴族做畫,私底下他創作一系列的蝕刻畫、印成傳單,發送給大眾暴露天主教與社會的腐敗。即使教會知道是哥雅在毀謗他們,連負責宗教法庭的修士羅倫佐仍然慕名找他畫肖像。

編劇Jean-Claude Carrière(卡以耶爾)聰明的從一幅畫作說起故事。哥雅為富家女伊妮絲畫肖像,伊妮絲天真無邪,卻因一次出遊用餐中不食豬肉,被宗教法庭的線人污控為信奉猶太教(猶太人不吃豬肉)。伊妮絲的父親求助哥雅,希望他能從中與負責宗教法庭修士羅倫佐牽線,提供大筆捐款給教會為要救女。羅倫佐不願意,愛女心切的父親居然使用私刑,逼羅倫佐在極痛中宣稱自己是猩猩,要他體會伊妮絲如何在酷刑逼供中,承認自己是猶太教徒的無奈。

修士羅倫佐勉強答應幫忙,但他不僅沒有營救伊妮絲,還在獄中強暴了她。羅倫佐因著“我是猩猩”的口供被公開,被教會革除,他逃難到法國,卻剛好在法國大革命中得到翻身機會。再回到西班牙,他已是妻兒相伴、立下功勞的法國軍官,要報復當初驅逐他離開教會的教宗。

改朝換代,耳聾又衰老的哥雅念念不忘伊妮絲,到處尋找她在獄中的消息。是愧疚還是出於善心?片中沒有交代。戰亂中,哥雅終於找到已經被關了十五年的伊妮絲,她早已神智不清,唯一說得清楚的只是--她有一個女兒!

今日得勢的將軍、從前的修士羅倫佐又見哥雅,這次,他要哥雅再為他與其家人畫像。哥雅查出了羅倫佐與伊妮絲的過去,他要求羅倫佐用得到的權勢財富,好好對待與伊妮絲與她生下的女兒,愛莉西雅。 愛莉西雅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之後被賣到妓院。羅倫佐非但沒有彌補過往錯失,反而把伊妮絲送到瘋人院。他找到愛莉西雅,提議給她一筆錢,只要她願意離開前往美國。愛莉西雅對這位從未謀面男士的奇怪提議,一口回絕。

哥雅從瘋人院中帶出伊妮絲,此時英國出手幫助西班牙,打敗法國軍隊。羅倫佐再度失勢,宗教法庭再度得勢。原本被羅倫佐囚禁的教宗又重新掌權,他要羅倫佐懺悔,不然就得以侵入者罪名處死。羅倫佐卻死不認罪,篤信拿破崙的革命精神。人群中,絞刑前,他看見自己的女兒、愛莉西雅,依偎在得勢的英國軍官身邊觀賞自己的死刑;瘋狂的伊妮絲,高高舉起一個撿來的棄嬰,要給羅倫佐看“他們的孩子”。這些,哥雅都看在眼裡。

最後一幕,伊妮絲跟著驢車,抱著嬰孩,牽著羅倫佐的手,一駊駊地要陪屍體到墓園。哥雅在身後喊伊妮絲,要帶她回來。那個嬰孩不是你的女兒!那個男人不是愛你的丈夫!伊妮絲!回來!

看這部片,需要有點歐洲史的背景。西班牙從盛極一時的宗教法庭,到法國拿破崙政府統治,再由英國威靈頓將軍接手,再回歸西班牙宗教傳統。社會混亂與政權轉移,伊妮絲的角色值得同情,但羅倫佐和哥雅也是。Jean-Claude Carrière(卡以耶爾)筆下的人物亦正亦邪,沒有絕對的好人壞人,反而是扭曲矛盾的人性。

哥雅在緊要關頭,雖伸出援手、卻未曾盡全力營救伊妮絲,畫中的女孩從此成為他心頭永遠的虧欠。羅倫佐若要苟且偷生,大可以向宗教法庭認錯,逃過死劫,他沒有。在英國打贏法國軍隊後,眼看追兵就要跟上,當初怕死的修士如今選擇地留下來打仗,為妻女爭取多一點逃難機會。

妻子問:「那你呢?」
他說:「我隨後跟上。」

妻女上了馬車,奔馳而去。他赴戰場前望向馬車的臨別一眼,即使對伊妮絲來說,他是個強暴犯;對愛莉西雅而言,他是不負責任的父親;但他仍舊深愛自己的家人,並願為其捨命。死前,他不向腐敗的宗教法庭妥協,這是羅倫佐透露出的人性,他寧死堅信拿破崙的革命信仰,即使此信仰空而無用,不過是另一個失去控制的征服者所發明的理論罷了。

最苦的,莫過於明白所有真相的哥雅。羅倫佐在一場與哥雅的激辯中謾罵:「你什麼都不是,你是個妓女,誰給你錢,你就畫他。你什麼都不信,也沒有立場,你在意的只是錢;誰統治你、改朝換代都無所謂...」(大概是這樣。去年看的片,現在有點忘記確切台詞了)

說的好。伊妮絲相信愛情,她相信有天,修士會來接她與女兒離開。羅倫佐背棄偽善的天主教,懷抱革命宣稱的自由與平等。哥雅沒有信仰,沒有盼望也沒有可述說的對象。他只能相信自己,把所聽所見畫入圖中,那是他唯一的慰藉。


Goya’s Ghosts 預告片

這部片不是那麼著重於哥雅的生平,只是藉著他的畫與存在,道出某段歷史的混亂。電影藉著陳述滿了衝擊的大環境,來解釋哥雅末期畫風的轉變。

演員部份,表演都在水準之上。飾演哥雅的瑞典演員史戴倫史卡斯嘉(Stellan Skarsgård)表現中肯。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一人分飾兩角,演母親伊妮絲也是女兒愛莉西雅。她很適合伊妮絲一角,我記得這部片剛殺青時,最大的噱頭就是她在刑求那幾幕的全裸演出。我很訝異娜塔莉波曼到後來的瘋狂與憔悴扮相,一是她肯為電影犧牲這麼多,二是化妝效果實在太驚人。我倒覺得她不適合演出愛莉西雅的角色,不夠粗俗放蕩。

飾演羅倫佐的哈維巴登(Javier Bardem)表現搶眼,雖然詮釋壞人角色,令觀眾討厭到極點卻又不免心生同情。我對這位西班牙演員的印象不深,不過他在今年以“No country for old man”拿下最佳奧斯卡男配角,我在Goya’s Ghost裡面可見端倪。

我不是藝術史畢業,甚至搆不上業餘標準,連簡單素描都不會,我只是愛看畫。歐洲那麼多的畫家,個人而言,哥雅從年輕到年老的改變是最大的。不僅是改變,更在於不同畫風的共存。哥雅從未被歸類於任何一種畫派,從浪漫、近乎印象派的畫法一直到寫實風,他在不同畫風中遊刃有餘,對十九世紀的西方繪畫產生深遠影響。

他能夠慈愛細膩的描繪孫子Mariano Goya。也在身心受煎熬之下,畫出恐怖如Saturno Devorando a su Hijo(薩坦吞吃自己的孩子)。


畫家的孫子“Mariano Goya” (1812-1814) 與“薩坦吞吃自己的孩子”(1819-1823)

晚年目睹戰爭、轉朝換代的混亂,能夠畫出Disaster(戰災)系列,描繪西班牙內憂外患的社會光景;卻又能畫出The Milkmaid at Bordeaux那樣光影柔美、優雅浪漫的人物畫。

Disaster (戰災)系列 相較於 The Milkmaid at Bordeaux,1827(波爾多的賣牛奶女孩)

藝術家需要存活,卻也有義務在藝術中給予意涵。哥雅為皇宮貴族畫像,這是他生存的方式;但他同樣不斷以作品反應社會現象,讓後世的我們有機會一窺歷史究竟。

幾個月前,我無意間看到某電視節目,女主持人和來賓們排排坐,個個穿著春夏新裝、露出白皙長腿,聽著某造型師如今轉行當藝人,大談2008年春夏最夯的包包。那位曾經只是為藝人化妝和設計髮型、現在直接被稱為“某某老師”,手拿PRADA的Trembled Blossom包,說明這是PRADA公司與設計工作室2x4合作,限量出產,許多外國藝人都爭相訂購這個包包。他告訴女藝人們:

「這個包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女藝人們點頭如倒蒜。



很高的藝術價值?我關掉電視。你可以說這個包很特別,很美麗,但別提藝術價值。不是因為名牌公司與某建築師的設計室合作,就可以使得產品被歸類為藝術,甚至還成為具有藝術價值的收藏。那只是行銷手法,是精品界與藝術界的異業結盟。或許吧!許多年後,環境變遷之下,這個包會被賦予特定價值,但那也是時間的事。“很高的藝術價值”不是個人就可衡量、名人說了就算,更不是今日就能蓋棺定論的。

所以我想起哥雅與他的筆,想起他筆下美好的人物和扭曲的形體。那些兵慌馬亂或奢侈華麗,都在他的忠實記錄下。如果是我翻譯片名,Goya’s Ghosts應該譯做「哥雅的畫魂」。“魂”是所有從事藝術的,無論是寫小說、攝影、拍電影或繪畫中,最主要的記載。哥雅畫他自己與身邊人的魂,他那個年代的魂。這是為什麼,他的作品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這也是為什麼,Goya’s Ghosts這部電影得以從他一幅幅的畫中,直接呈現一整個世代。


哥雅自畫像(Self-Portrait. 1815 )





參考資料:Museo del Prado (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2008/7/29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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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錫安媽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