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初應該讀復健科才對。我說。
錫安從八個月開始進入早期療育的課程,如今將近兩年的時間,我與各式各樣的復健老師配合過。送禮這類事就不談,各人自有心證。但在態度上,打躬作揖大多是父母—拜託老師,孩子能不能坐/站/走/跳/跑/說話就交給你了.....
遇到好老師真是三生有幸。但若是老師的同情憐憫已因職業而麻木,事關孩子未來發展,是否能夠正常入學還是得去特教學校.....家長再有什麼不滿,只能苦水下腹。我沒遇過非常糟糕的狀況,大部分的老師都很和藹,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小摩擦總是難以避免。
我真的不想出門。
站在窗前望著傾盆大雨,我盤算著要不要今天帶錫安去醫院。我開車,從家到醫院不至淋雨。但是醫院沒有地下停車場,從室外停車場推娃娃車走到醫院,一路上完全沒有遮雨棚或騎樓,連樹蔭都沒有。以此刻的雨勢判斷,成為落湯雞的可能性極高。
可是又不能不去。下午有回診和復健課。醫師要出國開會,今天不赴診,就要再等一個月。好不容易排到復健課,沒有正當理由、只是因為下雨就請假,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所以我還是出門了。雨刷開到最大,才勉強可以看到路況。廣播裡,ICRT的DJ說:「Close to 0 visibility in highway......(高速公路上能見度近乎零)」我心想,「Well, not only in highway....(不只在高速公路上吧!)」前頭白茫茫的霧氣,車頂滴滴答答的雨聲,停紅燈時我轉頭看錫安,果然不出所料,公子已經睡著啦!這種涼涼的天氣,正是睡美容覺的最佳時機,兒子比我還懂得保養,難怪晚上不睡覺的他沒有黑斑也沒有黑眼圈。
錫安下個月就要滿兩歲了,不要誤會,沒有暗示大家要送禮物的意思。我只是想到,自己已經兩年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喔,是睡得心不安,不能沈睡是嗎?
對啦!那樣的狀況也有。如果好心的家人或難得不出差的老公在家幫忙,我便可以多睡一會兒。但因為餵藥等等只有我清楚怎麼對付錫安的狀況,我還是得起床、睜著張不開的瞇瞇眼,處理完再去睡回籠覺。
回籠覺的品質,我不多說大家都知道.........
是誰在我兒子的腦中亂畫線? 一圈圈像頑皮的被孩子拿筆亂圖一通,一團團像被貓搞亂的毛線球,竟是我兒子的睡眠腦波圖。
“怎麼在睡覺還能有這樣的異常現象? 不行,要找醫師來看。” 檢查師喃喃自語。
錫安沉穩平和的睡著,我們一直以為睡夢時最不受病魔的侵害,看到了腦波才知道,睡眠中還是有攻擊。肉眼看不到,只有機器才知道。該是高低起伏,規律的波紋,都成了纏在一團、亂七八糟的線。
“那個媽媽又打女兒了!” 在復健室的時候,復健師和幾位媽媽們在聊天。
我看過那位媽媽,也被她的憤怒嚇過。白淨勻稱,穿著一點兒也不俗氣,看得出當媽媽之前、或說有了生病需要復健的孩子之前,是個條件不錯的女人。
第一次知道這個人,是聽見而不是看見。在一個有如舞蹈教室的空間裡,有三、四對媽媽跟孩子練習各自的矯正器,或複習剛才老師教過的動作。她破口大罵一個大約十歲的女孩,一點也不管身旁還有人,也不擔心自己的聲音會嚇到其他孩子。
“你做不做? 你明明可以做為什麼不做? 你要拖累我到什麼時候? 我要陪你到什麼時候? ”
剛陪錫安去復健時,令我卻步的,不是那些沉重的機器或冰冷的設備,而是哭聲。
孩子都會哭,有什麼大不了? 只不過很少人聽過孩子們生氣的哭、哀怨的哭、痛苦的哭、沒有辦法的哭,全部加起來的哭聲。
哭還會傳染。有一次錫安正開心地做動作,突然隔壁的小女孩哭了起來,錫安轉頭瞪著她哭,再轉頭滿眼懷疑地看著我,沒過三秒也就跟著大哭。那種眾童皆哭的聲音,加上醫院白花花的燈光,我只能呼求主名。即使牆上色彩鮮豔的動植物試圖營造非醫院的氣氛,復健師儘量保持歡樂的語氣,鼓勵又拜託,要忍耐喔! 再做一次就可以回家了。像錫安這種年紀的寶寶根本聽不懂繼續哭,聽得懂的孩子因為自己做不到只能難受的呻吟。
我倒是寧願他們哭出來。做不到,總可以用哭抱怨吧! 連哭的權利都沒有還剩下什麼? 痛為什麼要忍耐? 覺得失敗為什麼不能哭出來? 手伸不出、 腳站不直、無法往前、後退跌倒,還有孩子被綁在機器上拉筋。我想摀住錫安的耳朵,不讓他聽見那些哀哀的挫敗聲。他還有機會,每個孩子都還有機會,有機會健康的長大,奔跑跳躍,是我的一廂情願嗎? 我只希望這些眼淚總該有個盡頭、有點報酬,若是一輩子都沒有,那就哭吧! 如果可以好過一點,如果可以盡情發洩,那麼誰也不能阻止你們哭;只要不自我放棄,哭完之後,再起來做下一個動作,讓我們不厭棄哭就像眾人都喜歡笑一樣,有哭有笑、有白天有黑夜,萬物就是這樣生長,我們也是這樣。